直到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屋子,我的脑子还是一片混乱。始终有种古怪的感觉在心头萦绕不去,却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总之那两兄弟的事实在是令我摸不清头脑,而敖清脱口而出那句“癸钺天阙”也使我多有不安。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就去敲敖清的窗户。
敖清的床就在窗边。透过薄薄的窗纸,我看到他坐起身来,却不开窗。
“你找谁?”他懒散地问道。
“……找你啊。”
“有什么事不去寻他说,反来找我?”
我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他”是指秋渡。我一直以为敖清活了这么多年,必定大方明理,没想到他竟然也会这么幼稚。
“那我去找他好了。”我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窗户突然飞快打开,敖清的爪子伸了出来,一把将我拉住。
“你胆子不小啊。”他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进来搁在床上,恶狠狠地挑着眉瞧我。
我缩了缩身子:“你自己叫我去找……”
“本太子岂会容自己的女人在这时分出现在别的男子房中。”
不容那你刚才为什么说那种话?!我忿忿不平地想,却很识相地没有说出口。
我好像很久没有在月光之下这样看他的面孔,现下正值心绪纷乱,见到他竟忽然平静了许多,好像什么难做的事情都有了解法一样。
因为方才的事而疲惫的心突然盛满了这些天来那种莫名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
“敖清……”我叹了口气,被这种难言的温柔支使着埋入他怀中,贪心地汲取他胸口的热度,“你不要生气了,吃醋多没意思啊,连秋渡的醋你都吃,以后岂不是要被大师兄他们给气死。”
算起来我主动抱他的次数绝不超过三次,加之这般语气我也从未用过,所以敖清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谁说我生气了。”
我抬起头,看见他神色虽还有别扭,唇角却有些不自觉的翘。这个坏胚子长得真好看,那薄唇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诱人邪气似的。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被蛊惑一般朝他凑过去,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亲上了他的嘴唇。
敖清被吓了一跳,大张着眼瞧我。我的脸霎时红透,但是当前也是骑虎难下,一横心,我索性学着他上次吻我的样子闭上眼,咬了咬他的下嘴唇,然后用舌尖轻轻撬开他的齿关。
敖清一定是觉得自己见了鬼,被吓得喘息粗重凌乱,一直到我结束亲吻还不能平复气息。
“你为什么……”他微眯着眼看我。
我有些尴尬,咳了咳道:“因为我喜欢你啊,人们这样做不都是因为相互喜欢么?”
敖清终于笑了,问我:“你不是喜欢很多人么?”
“你不一样。”
“哦?”
我叹了口气,靠在他怀中,有些难过地喃喃:“最近我总是在想,万一谢战的降龙锏使得像任意一个神仙一般好该会如何。敖清,你明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却还毫不犹豫地为我去挡,难道就不怕真丢了性命?唉,你不怕也好,我反正很怕,怕到这件事连想也不敢想。不管我明不明白情为何物,晓不晓得喜爱一个人的滋味,我总知道,如果一个人到了肯为另一个人舍弃性命的地步,那他一定不是闹着玩的。世上还能有几个愿意为我连命也不要的人?
话虽如此,我又宁愿这件事不曾发生过,也不至于我每每想起都又惊又怕,又不停地想,万一他真的就此没了,我该多后悔从前没对他好。后来又想,要想拯救苍生,我们要面对的艰险还多得很,这样的事时时都可能发生,说不准哪天就有谁要先行一步,既然如此,我可要好好待他,才不会悔恨。你说是不是?”
“什么傻话……”敖清低哼了声,道,“我说,你所谓的好好待我,就是像这几日一样?那我可消受不起。”
我想了想,认真地摇头:“这几日只是意外,因为我突然觉得太喜欢你,不知道怎么表达才这样的,以后不会了。”
敖清这才恍悟:“怪不得你这呆子最近总是扭扭捏捏的,”他释然一笑,俯身来吻我的额头,“不过这样也很可爱。”语罢,又停了停,笑叹道:“现在倒觉得你无情无欲也不妨碍什么,原来能做的事比不能做的乐趣还要大。”
“嗯。”我不是很明白他所讲的无情无欲不能做的事是什么,但仍旧点下了头。
敖清心情好了,终于大发慈悲想起要为我解惑:“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个吧?”
“是啊,”我叹了口气,“你说这谢家两兄弟到底有什么隐情?今天看的那些真让我一点头绪也没了。”
敖清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却道:“在我年幼的时候,父王最疼爱的是三哥。”
“嗯?”我有些没反应过来,问道,“敖丙殿下吗?”
他点了点头。
“三哥虽然性子过于刚烈,但头脑聪敏,几乎所有事都能做得有条不紊。他是所有龙太子当中最像父王的一个,无怪父王疼他多些,”敖清将背靠在墙上,定定地瞧着洒落门前的月光,“而大哥是宽厚木讷的性子,他虽是长子,却事事不如三哥,总被父王冷落。说实话,父王是个严苛之人,喜恶也向来分明,从不会顾及他人感受,是故先前他可以对九弟那样绝情。想来当年……父王对三哥的偏爱可是从未遮掩过,就连我也有些羡慕,更不要说生为大太子,本该得到最多注目的大哥。这样久了,羡慕就转成了嫉妒,嫉妒又变成恨,”他顿了顿,叹口气道,“你以为,哪吒那件事真的是意外么?”
我一惊:“难道不是么?”
“是,也不是,”敖清摇了摇头,“哪吒一介无知小儿,若非有人招惹,哪来那样的坏心眼?是大哥故意惹怒了他,使得他来东海闹事,又要三哥去迎,才酿成惨剧。其实大哥当时只是想要败败三哥威风,未料这黄毛小儿会此等凶残,竟将他龙筋抽去,虐杀在海畔。后来直到三哥上封神台,受封华盖星,大哥也不曾原谅过自己,落得悔恨终日的下场,而三哥……也再没有回过东海。”
我怔怔地回想了半晌,才道:“你是说……谢战也像大太子一样吗?”我停顿片刻,又问,“可是若说他真是因为悔意为弟弟挡了那一下,那为何又要霸占他的身子?”
“你还不明白么?”敖清叹了口气,“是我们想错了,并无双魂之术,当年挡那一下的并非兄,而是弟。”
我陡地一惊,随即像是心里有死结骤然打开。
是了,我懵懵地想道,那人临死之前会说要他原谅,要他放下,原来他要他原谅的是这些年来自己夺走了众人的宠爱,而要他放下的,想必是那份难以纾解的妒恨吧。像是面前有迷雾层层散去,原先觉得奇怪的地方尽数有了解释——现在想来,那日谈起谢战时,那人脸上我捉摸不透的痛苦岂非对往事的悔恨?他恨自己心胸狭窄,被妒忌蒙蔽双目,对弟弟的好处视而不见,更后悔在他生前不曾好好待他,待他丢了性命才悔恨从前过错,原来这几年来独活在世上的,一直是被愧疚折磨扭曲的长兄。
“他竟这样生生地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无感慨地低下眼,又叹了口气,“那烛台,是骢珑吧。”
骢珑是北海深处的灵物,其貌明洁,有住光布影之功用,故得其名,而和藏烛本就是营造幻境的东西,两者相合,应能将施法者心中所想造出。所以谢战定是借此夜夜与心中的谢湛相会,百般对他好以弥补自己之前的亏待,缓解心中愧疚与伤痛。方才敖清做的把戏也是使在了骢珑之上,他施法唤出了深藏在谢战心中的决战场面,经和藏烛这么一印,便活生生地现在了我们面前。
其实谢战这四年来活得何不像烛下倒影?他因着对那人的死无法接受的执念,竟用这种法子令他的生命延续,又或者他太过厌弃自己,竟用这方式让自己死去?再或者他自卑已久,害怕不能掌管谢家,只有披上弟弟的身份用他的方式行事,才能掩盖自己的懦弱恐惧?我不得而知,可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其中都暗藏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敖清点了点头。
“这个谢战也是个可怜人。这四年他的伪装竟无一人识破,大约是因为从前他日复一日地观察着弟弟的一举一动。拼命想要效仿来换得旁人青睐,只可惜终究是东施效颦,等那人去了才真的施展出来,却又不是自己了。”
这番话听得我不是滋味,万千感慨涌上心头。
“可他昼夜既是同一个人,为何对我们出尔反尔呢?”
“凡人并无什么法术,原是心魔作祟罢了,”敖清对此并不惊讶,回头瞧我道,“洛湘,你还是对人懂的太少,不知心中的执念能将人变成疯子。要想战胜这心魔,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我们要将真正的谢战找回来。”
“怎么找?”
“借你的秋渡一用,”敖清狡黠一笑,“明日你便知道了。”
我知道敖清要是现在不想说,那我怎么问也没用,只是不知道这家伙又有什么鬼点子,用得着秋渡帮忙。我点点头:“那明日我去同他说。”
敖清颔首,却似乎还有什么心事似的。我看着他的模样,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对了,你那时说的‘癸钺天阙’是什么意思?”
“癸钺天阙?”他先是短暂地一怔,又转眼道,“我何时说过这个?”
“就在看谢家兄弟与天光相争的时候啊。”我歪了歪头。
敖清于是笑起来,顺手将我手腕握住,把玩着上头的同心石道:“你是思念你的五玄宫念得也有了心魔吧?我当时明明说的是‘好诡异的天缺’——那道光来的地方是个天缺,你看不出?”
“是吗?”我这才撇了撇唇角,“这个我倒是看得出来。”
“说起五玄宫……”敖清握着同心石,笑眯眯地垂首望着我道:“呆子,你师兄当真将我去求你师父救你的事抖给了你?我走时还为了面子嘱咐过他不准说的。”
我被他这模样逗笑了。原来这家伙为了不丢面子偷偷摸摸去请师父回来相救,怪不得上次他不肯承认。不过此事推给无辜的师兄就不好了,谁知道以后他会不会记仇。这样想着,我如实笑道:“师兄只说了你被气得连夜离开,你去求师父回来救我的事可是他老人家亲口说的,你想抵赖也没用。”
闻言,敖清眸子微微沉了沉,却又极快地重新盛满笑意。
“不抵赖,”他松开我的手腕,扬唇道,“抵赖有什么用?既然当初算漏一步,便迟早要露出破绽。”
我觉得他这话似有深意,只是还不待我细想,他便啄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而后顺手将窗户合上,搂着我躺倒。
“时辰不早了,我们歇息吧。”敖清不容我再问,同我相对合上了眼睛。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困了,便亦阖眼收了心思,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