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次日一早,陈秀就为我拿来了华服。她仔细地伺候我焚香沐浴,而后换上那件流苏点缀的金色长裙。
此刻,陈秀已然换回了女相的装扮。她眉目间自有英朗之气,眼底却沾染了悲哀。
在她为我系着身上繁复的衣带之时,我嗅到她身上的纸灰气。
“家父昨夜去了。”似是感到了我的疑惑,她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一惊:“怎么这样突然……”
“一个人的死去算不了什么,”陈秀的声音略带沙哑,“可叹的是,这世上每时每刻都在有人这般死去,且这样的人只会更多,不会变少。到头来,瘟疫会蔓延到这天下任一角落,不止吴国,还有罗国,所有国家都在劫难逃,不知多少人要同我一般,和他的至亲,挚友,爱人生离死别,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之人一点点死去而束手无策。”
我正在因着这番话发怔,陈秀抬起头来。她双眉紧皱,眼中蒙着一层雾气。
她系好了最后一根衣带,退了两步,突然挥退了所有的下人。
我不知所措,正欲开口发问,却见她跪倒在我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吩咐过不准任何人告诉公主此事,可属下不得不说。因为我不想让殿下不明不白地死去,”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想让公主知道,你的命可以消去多少人的苦难。”
“我的命?”我愕然。
陈秀点头。
“世上只有一个人有瘟疫的药方,他就在王宫当中。他交出方子的唯一的条件,便是待你身子无恙之后,用你的血喂他的剑。”
“为什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说你是龙神托生,与他命格相克,只有拿你祭剑,他才能逃过一劫。”
我愣住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敖清会放我走,又宁愿与我共死塞外,怪不得他说我的命比天下人的命都重要。原来他早都知道了这一切。原来……正是我的逃避导致了我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可怖的苦难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这片土地上演。
“你放心吧。”良久,我开了口,“若我能化解这场灾难,洛湘万死不辞。”
其实,死有什么好畏惧呢?昔日我肯为敖真闯禁地,动命轮,今时我为了天下苍生舍去这条命又有何不可?陈秀说得对,这场灾难晚一日结束,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要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所爱之人死去,即便我不在乎他们,我也要为我的父王母后着想——迟早有一日瘟疫会蔓延到罗国,而他们不见得能幸免于难。
我只是觉得很舍不得敖清。在这个世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努力让他看到我,可我们还未曾有过一刻无忧无虑的时光便要分开。我曾以为我可以带给他快乐,未曾想终究还是留给他生离死别的伤痛。此刻我脑中思绪一片纷杂,最后停在敖清说的那句话上——
“哪怕世上的人都因瘟疫而死,你也会活着。”
我因着这话惴惴不安起来。一直到陈秀引我去到大殿,敖清的声音还是在我耳边挥之不去。事到如今,我已不在乎我的性命,只求他不要做傻事。
我与陈秀走了出去,早已有人在外殿等着。
大约是为了防止我逃走,此刻大殿上尽是身负兵器的侍卫,他们无不戴着银色的厚重铠甲,以及吴国独特的只露出眼睛嘴巴的头盔,手中或持剑,或拿弓弩,无比警惕地盯着我。而那些武士中央站着的便是法师。
法师是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他静静立在原地等着,仿佛一尊雕像。他腰间挂着一柄颜色妖异的红色宝剑,想必那便是会终结我性命的东西。奇怪的是,我始终看不清这人面容,即便已经走得很近,也还是觉得他的形象模糊难以分辨。我走向他,而他并不多礼,径自从桌上端起尚在冒着热气的药汤:“公主,你将它饮下,病便会根除了。”
我看着那碗黄色的汤汁。我知道它是什么,却并不觉得害怕。
“谢过法师。”我说着,将那碗东西接了过来。
我捧着那碗毒药,抬头望了眼侍卫所的方向。——此刻,敖清会在做什么呢?
这时,我的目光突然与法师身后的人撞上,才相视一眼,便有战栗从我内心传出。
我张了张眼,还不待我做出反应,就看见那人在众人猝不及防间腾身而起,猛地用剑鞘扫掉了我手上的药碗。
陈秀一声惊呼,那碗热腾腾的东西已经在地上四散流淌。
“敖清,不要!”我下意识地喊出声来。
弓弩手瞬间做好了准备,几乎是片刻间的事,一排整齐的弓箭便对准了那个修长的身影。情势因此混乱起来,陈秀朝着敖清扑上去,却被他一掌劈晕,随即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将刚要逃离的法师拽回,长剑同时出鞘,稳稳地抵住了他的脖子。与此同时,带剑的侍卫们也纷纷将剑锋对准了敖清。加上那些弓弩,许多利器牢牢地将他包裹其内。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有些发懵,待我反应过来时,只见周围寒光闪闪,敖清已经无路可退。只要他敢动法师,身后便有数十箭齐发。
“不要……”我手指冰凉,死命地朝他摇着头,“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不是什么救命的药,是迷魂汤,”敖清说道,“他……”
“我知道。”我打断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哽在喉咙。
敖清只怔忡片刻,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说过,你的命比天下人的命都重要。”
大风从宫殿门口吹进来。敖清的铠甲岿然不动,四周却有铁器碰撞的冰凉声音,我的衣角与发丝被一遍遍掀起,刺骨的寒冷就从肌肤渗入。我知道他想杀了法师,从而保住我的命。可这也会让他脑中救命的药方彻底落空。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哽咽。我也有私心,我想要什么都不管不顾地与他一起走,哪怕颠沛流离,哪怕饥寒交迫。但是事到如今,我们都已没有退路。
“今日能见你最后一面,我已了无遗憾,”敖清开了口,“洛湘,你且珍重,我先行一步。”
敖清的剑已经抵上了法师的喉咙,他背后的弓弩手呼喝起来,兵刃齐齐对准了他的身子。
而我摇头,在他动手之前,猛然抽出法师腰间的赤剑抹向自己的脖颈——
鲜血从我颈间喷溅出来。敖清惊呼,而我倒在地下,竟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魂魄像是从身子里慢慢抽离,视线瞬时模糊了起来。
耳边充斥着喧嚣声,一片混乱之中,我看见敖清匆忙扔了剑,蹲下身来抱起我。
“洛湘,洛湘……”他痛苦万状地唤着我的名字,双手颤抖,眼泪一滴滴砸在我眉心。
我一直以为,在我和敖清永远分别之前,我会为他留下几句话,总归会有那么几句。就像话本儿戏词里写的那样。可我现在才发现,死亡是件突然的事,它不容你发声,甚至不容你多想,当我的血从颈间喷涌而出,而敖清不顾一切地向我冲来时,只有一副场景突然从我的脑海呼啸而来——
那日我站在客栈的窗前,看见敖清掀开空空的马车的车帘。他背对着我,我却十分清晰地感到他的注视。那时我想告诉他,其实我没有走,只要你肯回头,我便可以和你永不分离,即便面前刀山火海,我也不会后悔。
我张了张嘴,却依旧一言未发,只是费力地牵了牵唇角。
黑暗向我席卷而来,我艰难地抬起手,想要为他拭去眼泪,却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敖清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再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一刹那的功夫,终于,世界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