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何人?”
盛源帝半眯着眼,有凌厉的光从眼缝中射出,狠狠盯在殿下那个瘦小身影上,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悦。
这个不懂事的莽汉,居然破坏了他的寿宴,败坏他吟风赏舞的好兴致,着实可气。
“西北道副将武刚拜见皇上。”铿锵有力的声音少了底气的支撑,多了一些疲惫与虚弱、还有挣扎。
皇帝不知道,他一路从漠北奔袭到京城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不知道横亘万里累死了几匹良驹,不知道他担忧的心几乎要焚烧掉整个自己,更不知道筋疲力尽之际承受那五十大板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这一切,他都撑住了。终于见到了皇帝,整个大隆唯一能够救将军的人。
武刚屈膝抱拳行礼,臀部的疼痛感蔓延到整个下肢,两条腿像被烈火炙烤着,滋啦滋啦作响。他强忍着巨大的痛楚,竭尽全力用尽最后一丝顽强的意志控制住早已麻木的双腿,慢慢地、一点一点……弯下去。
额头大汗淋漓,汗水汇成小河沟顺着他刚毅的面颊向下流,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前襟。
前襟被汗水洇湿。臀部被鲜血染透。
鬓发散乱、衣衫破旧、浑身是血,任谁看在眼里,都顿感触目惊心。
李琰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波澜不惊的眼波里有深藏的担心。武刚击鼓鸣冤想必与沈将军有关,可今天,显然不是好时机。
“扑通”一声沉闷的重响,武刚一点点弯曲的双膝终于艰难地跪下。那不是跪下,分明是狠狠砸下。饶是整座大殿地毯柔软如羊毛,也抵消不了整个身躯的重量。
盛源帝看在眼里,也不禁微微动容。
“击鼓鸣冤所为何事?”
武刚神色庄重如铁,郑重地从贴身前襟取出一方帛书。白色的帛书颜色发暗,上面沾有斑斑血迹,经满是风尘的手一拿,立刻被汗水濡湿了一片,沾染上点点污渍。
姚公公取过帛书,递给皇上。
武刚再次抱拳行礼,声音低沉肃穆:“西北道十万将士歃血为将军请命,请求皇上赦免沈将军!”
低沉有力的声音虽然不大,还是震撼到大殿上每一个人的耳膜。众人均是一震。
该来的还是来了。
殿外风声越来越急,打横扫进偌大的金殿,众人顿觉背脊一阵发凉。被歌舞升平掩盖的血腥权斗浮出水面,由不得百官不去正视。
然而,在这个撩开血腥面纱的时刻,众人都选择了微微低下头,沉默不语。百官大气都不敢出,一片死气沉沉。
盛源帝微哼一声,显然对武刚口中的“沈将军”颇有微辞。他打开那方血迹斑驳的帛书,快速扫视一遍,脸色并没有稍稍缓和。
半年前,在丞相、兵部尚书等人的怂恿下,盛源帝下诏,命令西北道大将军沈忠毅在三个月内攻下北方突厥境内的一座城池——仇摩置。三个月过去了,沈忠毅没有出动一兵一卒,上书皇帝请罪,称“仇摩置易守难攻,攻坚则需牺牲两万将士性命。以两万将士命换一座不毛之城,诚不值也。”皇帝震怒,命刑部有司将沈忠毅一家缉来京城。沈将军前脚刚到长庆城,就被投进了刑部大牢。妻女被暂时安置在城北一处宅院,等候皇帝亲断。
距离皇帝最近的一处灯烛被劲风吹得摇曳不定,终是不敌风力,挣扎着悄然熄灭。皇帝国字脸上那仅余的一丝喜庆也被暗影湮灭。
李琰在心底叫了声“不好!”,群臣的心也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握着那一方帛书,几许沉吟之后,终于抬起头,却不去看殿下跪着的武刚,大有深意的目光则是投给了丞相金昊昌,然后才缓缓开口。
“看来沈忠毅爱兵如子,此言不虚。”
从字面上看是夸奖沈将军,实际上语气冰冷,暗含愤恨。
李琰猜想那方帛书定是西北十万将士以血请命,慷慨悲壮,可歌可泣。然而他们不知道,那方帛书,却也犯了皇帝大忌,尤其是生性多疑的盛源帝。
自古皇帝忌惮武将,尤其是功高震主、颇受士卒爱戴的武将。这两个条件,沈忠毅完全符合。他镇守西北数十载,令边境各族闻风丧胆,经历大小百余战,无不凯旋。在西北道,他简直就是兵将心中的“天神”。
金昊昌正欲开口接话,却被一旁的阿史那明禄抢了先。
“父皇,要是草原上的人都舍不得马儿出去撒欢,那马场不就变成软绵绵的羊圈啦。”
话糙理不糙,阿史那明禄一语中的,看似憨顽,实则颇为擅长揣摩皇帝的心思。然而这番话在李琰听来,却偷偷换了概念。
盛源帝瞥了眼一开口就发笑的阿史那明禄,目光微微变得柔和,似是微微赞许。然而却不动声色继续道:“沈将军此举并非完全是保护兵将,乃是觉得突厥小城不值一攻。”
聪明人都已听出皇帝这句话中的不以为然和恨意。他表面看是在为沈将军辩解,实际上希望百官出言反驳。
阿史那明禄很好地把握住皇帝的心思,在这极其严肃的时刻,居然笑得合不拢嘴,顽童般呆萌的笑声回荡在高大华美的金殿,有着说不出的别扭。
“俺放羊倌儿只听说过羊指啥吃啥,没听说过羊羔造反,反过来和人理论的。父皇,你刚才说的太可笑了!”
武刚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稳如泰山。他一介武夫,只知上阵杀敌,拼死效忠,哪里知道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
李琰听到阿史那明禄说出“造反”二字,心下一片冰凉。他痛恨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此时深恨自己无能为力。今天,沈将军的案子怕不仅仅是“抗旨不遵”那么简单。
盛源帝半眯的眼睛撑大了些,对阿史那明禄点点头,意味深长道:“禄儿说得也有些道理,武刚,你还有何话说?”
武刚硬挺的背脊弯成弓箭的弧度,没有丝毫摇晃,也没有丝毫受到其他影响。
“若沈将军有罪,我西北十万将士愿替将军同担!”
凛然大气,铁骨铮铮!没有经历过战场生死的人不会懂得战场上的袍泽之情是何等的慷慨义气,生死与共!
殿上百官无不动容,就连高高玉阶之上的皇帝也不禁脸色陡变!
李琰虽然尚是少年,也不禁为军人意气感动。然而,他的心却骤然抽紧,这下糟了,犯了皇帝大忌中大忌!
不等皇帝动怒,一直没有出声的丞相金昊昌闻之冷笑不已:“大胆!你可知沈忠毅所犯何罪,其实你们西北军可以承担得起的?”
武刚愣住。
殿外疾风阵阵,雷声轰鸣,一场暴雨终于肆虐而下。
最坏的事情,还是来了。
皇帝睥睨了一眼金昊昌,按压下心头怒火,“沈忠毅一案审得怎么样了?”
金昊昌起身恭立:“刑部已有定论,因考虑怕冲撞了皇上寿宴,故没有禀报。”
“既然如此,现在就报。”皇帝冷哼。
刑部尚书崔志闻言立刻起身,躬身奏报:“西北道大将军沈忠毅暗通回鹘,违抗圣命,证据确凿,应以叛国罪论处!”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
沈忠毅人如其名,素以忠毅闻名天下,怎会暗通回鹘,企图叛国?
殿外突如其来一道惊雷,撕裂夜空!
武刚僵硬如山的身子突然奋力扭转,冲着崔志的方向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不——可——能!”
金昊昌嘴角噙笑。阿史那明禄像个看热闹的孩童一般兴致高昂。
崔志眼角余光瞥了眼金昊昌,得到他的准许,有了几许底气,“刑部有物证。”
“呈上来。”
崔志立刻示意身边副手取来物证,呈给皇帝。
一个精美的木质盒子,暗红色,上面雕刻着回鹘的国花紫荆花。姚公公打开盒子,取出一方帛书,展开呈给皇帝。
皇帝不看则已,一看火冒三丈,摔到殿下的武刚面前。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武刚艰难地捡起面前的那方精美帛书,上面的字刺痛了他的眼睛!
素闻沈公忠毅神勇,久慕思之。如此美玉良才,埋没于黄沙之中岂不可惜!愿公善保重之,吾等日夜期盼公率十万将士前来,必以王侯许之!
落款是:扎思礼。扎思礼是回鹘可汗的亲弟弟,在国中威望颇高,此番又有他的专属印章,令人不已有假。
武刚看罢重重朝皇帝磕了三个响头,“请皇上明察,沈将军绝不可能叛国!”
崔志针锋相对:“沈忠毅不出兵突厥,这就是最好的理由!何况他已亲口承认,这封信确是回鹘摄政王所书!”
殿内鸦雀无声,众人战战兢兢。殿外风雨如晦,雷电交加。
李琰环视众人,皇长子李琚有心为沈忠毅辩解几句,却被一旁的李章悄悄阻止。目前的情势,对沈将军非常不利。他瞥了眼角落里的老师,读出了老师眸中暗含的哀伤,还有不动声色地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就如老师平时所教:时机未到,小不忍则乱大谋。
偌大的雍和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满朝文武,却没有一个人敢为沈忠毅说句话。
武刚的心寒冷如冰,他绝望地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犹如巨石投入深海,瞬间掀起千层大浪。
“请皇上明察,沈将军绝不可能叛国!”他只是一介武夫,不懂变通,只有用一腔热血,誓死捍卫自己的信仰!
皇帝突然有些倦了,扫视了一眼金昊昌和阿史那明禄,又盯着武刚额前的血花愣了片刻,疲惫的声音阴沉沉的。
“革去沈忠毅西北道大将军一职,秋后问斩……”他沉吟了片刻,“妻女同罪,罪当……”
“父皇!”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盛源帝的旨意,略带稚嫩的声音犹如清泉汩汩,令人闻之清爽。
盛源帝怔住,阴沉的目光里泛起柔和的光波,望向殿下的稚子:“琰儿,你?”
“父皇,孩儿有一计。”李琰决定不管不顾,也要保住沈将军妻女。“孩儿听闻惩戒之甚,莫若警醒世人。若能以其妻女警戒世人,倒比处死更有效。”
金昊昌忙不迭随声附和。他和阿史那明禄已经联手扳倒了沈忠毅,倒乐意做个顺水人情讨好河清王,讨好皇帝。
“如此,就依琰儿吧。罪臣沈忠毅妻女,罚入教坊为奴。”
“朕不胜酒力,此宴就此散了吧。”皇帝心神疲累,再无宴乐的兴致。姚公公趁机上前搀扶。
武刚整个身子伏倒在地,匍匐着向前,想拉住皇帝的衣角,嘴里不住地叫着:“请皇上明察,沈将军不可能叛国……不可能……”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爬过的地方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鲜红刺目,令人毛骨悚然。
“请皇上明察,沈将军不可能叛国……不可能……”
然而,还没等他爬上金殿,人已经昏了过去。
李琰的眸底,终于有一丝明显的情绪闪过,那是深深的无奈与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