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温润如玉人畜无害的样子,但阿南总是敏感地察觉,苏止师叔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是冷冽异常。
就像方才他明明那么温柔地替师妹穿鞋袜,可站在一边的自己却几乎被冷汗浸湿了后背,那样的威压,是阿南不曾遇见的。
“师父。”刘璃怯怯拉了拉苏止的袖口,“璃儿知道错了。”
苏止低头看向那双琉璃珠般的眸子,叹了口气:“总是这般不听话,不珍惜自己的身子?”又道,“璃儿,这些为何连为师也瞒着?”
“啊?”刘璃有些莫名其妙地抬头,对上苏止清淡目光下掩藏的深色,思索半晌才明白,“师祖都告诉师父了?”
“在众人眼皮下装疯卖傻九年,连为师都瞒过去了,璃儿,为师是不是该夸你一句聪明绝顶?”
刘璃莫名觉得十分愧疚,想来之前自己装疯卖傻,苏止一定替自己承担了太多:“师父,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有别的原因,师父,娘亲去前,什么都没告诉您吗?”
苏止回忆道:“师姐只托我对你多加照拂,说一切顺其自然,所以你被送入冷宫,我也没有刻意再做什么,后来直到你失忆,竟然也能瞒得滴水不漏。”
刘璃吐了吐舌头,自己一醒来就发现寄身在一个据说是疯癫痴傻病体孱弱的公主身上,爹不疼妈不爱的,还是个煞星被打入冷宫,当然要夹起尾巴做人了,若不是遇到了司马迁,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忽然,苏止停下了脚步,朝着一个方向微微颔首:“淮南王大驾,有失远迎。”
刘璃从苏止怀中跳了下来,看着密林中走出的淮南王刘安也行了个礼:“皇叔翁。”
淮南王大步而出,笑道:“本王出宫已有月余,如今也该回去了,方才向真人告别,才知道了些小丫头的病情,丫头,你便好好治病,病好后便来皇叔翁的王宫玩玩,嗯?”
“好啊好啊,璃儿也可想芷蘅表姐了,许久不见,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刘璃笑得一脸无邪。
淮南王的眼神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精芒:“太子妃聪慧大方,本王和太子都甚是喜爱,尤其是太子,当真疼爱得紧,若是你去了王宫,自然能与她想见。”
“那就好,璃儿也想见见未来的表姐夫是哪般人物,竟能有幸娶到我的芷蘅表姐。”
三人皆笑了起来,几句寒暄后,淮南王告辞而去。
刘璃面上没了笑容,神色有些清冷,想起司马迁所说,历史上的淮南王父子是如何逼走太子妃的,便冷笑起来,疼爱得紧?好一个疼爱得紧。
“别想了。”苏止清淡的声音想起,刘璃抬头去看,苏止柔和了眉目,“有些事情并非你能控制,郡主选择了这条路,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她应该承受的,万事皆有天定,福祸相依而已。”
刘璃嘟了嘟嘴,伸手捏住苏止的袖口跟着他继续走:“我担心表姐嘛,师父师父,等治完病我们去淮南王宫看看表姐吧?”
苏止神色无奈:“你以为治病这样容易?我与师尊商讨三日,寻常的药物已经无法控制,只能施用针砭之法,常人可难以忍受。”
刘璃想想都疼,但还是坚定道:“我可以的!”
再见到仙风道骨的黄山真人,只见他气质大变,不似那日平和慈祥的老人,只见他神色平静毫无波澜,却气息清冽令人不敢直视,睥睨天地纵横万物也不过如此,刘璃想,这才是真正的黄山真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天下人皆推崇备至的得道高人,就连帝王也一心招揽的大德贤才。
“弟子拜见师尊。”
“璃儿拜见师祖。”
“嗯,既然来了,便开始吧。”黄山真人闭眼吩咐道。
苏止低声应是,伸手牵了刘璃朝后堂走去,一面墙壁上雕刻着许多人物,似乎在讲述着许多故事,栩栩如生,苏止放开刘璃的手,不见如何动作了几下,便触发了墙壁的机关,雕刻自中间裂开,露出一个幽深的洞口,隐隐向地底深处通去,传出阵阵幽森的寒意。
“师父?”刘璃瑟缩了一下,抬首看向苏止。
苏止抚了抚她的额发:“沿着密道而入,有寒温二池,先于寒池内浸泡六个时辰,再于热泉中浸泡六个时辰,体内火寒交互,必将痛及肺腑,一个字,忍。”
“师父不和璃儿同去吗?”刘璃伸手抓住苏止的袖摆。
“磨蹭什么?耽搁了时辰可不是闹着玩的!”黄山真人淡漠地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苏止轻声道:“去吧,别怕。”
刘璃一步一步挪了进去,觉得这处密道像一个无底洞,吞噬了一切光和热。
还未走两步,机关触发,身后的墙壁哄地一声合为一体,洞内不见一丝光亮,刘璃伸手去触摸周围的洞壁,强忍着寒气侵体和面对黑暗的慌乱,慢慢向深处走去。
幸好这条密道地面还相对平滑,尽管向地底更深处延伸,但好歹扶着墙壁也没有磕磕绊绊。
有人曾说,面对黑暗,人类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明明知道这是九重阁内的密道,师祖和师父都不会伤害自己,可眼睛失去了效力时,心中总是不由得恐慌,万一蹦出来一个怪物,万一飘过来一个贞子,万一身后有人冲自己的脖子吹气——不行,打住,刘璃你不准再想了!
刘璃拼命晃着脑袋,想晃掉那些可怖的想法,自己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砰。”
“啊!”
刘璃一头撞上了一面石壁,痛得惊呼起来,不由得伸手去摸,怎么好端端的路成死路了?难不成自己走歪了?可是——刘璃伸手摸了一圈,的确是死路,除了身后那条来时的路,根本没有别的出口了?
鬼打墙?
不不不,刘璃同学,你是二十一世纪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可不能相信这些怪力乱神。
可是——连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都发生了,鬼打墙算什么!
刘璃欲哭无泪,师父您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清楚啊!
忽然,似乎有一丝异香飘来,刘璃下意识闻了闻,立刻觉得不对,屏住了呼吸,但似乎还是迟了一步,她的意识有些模糊,四肢也逐渐无力,这是中招了么?师祖啊,你给自家人才能走的密道里放这么多奇怪的机关干嘛?
刘璃隐隐感觉自己靠在了墙壁上,冰冷的石壁寒意刺骨,可好像感觉也迟钝起来,意识抽离了身体——
“师姐!师姐!是个女孩!”
这个声音,是师父吗?
“让我,让我看看她。”另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好听的如同天籁。
又是一阵恍惚,那个虚弱的声音竟然有些凄厉:“阿止,答应我,照顾好她。”
“师姐!我答应你,阿止答应你,你别睡,阿止求你,别睡,师姐!师姐!”
刘璃蓦地流出一滴泪,她的师父,温润如玉的苏止,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撕心裂肺的模样,这个女子,难道就是自己的生母玉玲珑吗?
自己为什么会听到这些声音?
“你是什么人啊小丫头呢?”一个苍老却又慈祥的声音响起。
“我叫阿璃,是宫里的小宫女。”
“哦,是吗?”老人乐呵呵笑道。
“你不相信?那你又是谁?”小姑娘脆生生问道。
“我?老夫窦婴,小丫头,你可认得?”
窦婴?那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魏其侯窦婴?
“喂,你叫什么名字?喂,你怎么不说话?喂,你的眼睛好漂亮的!像黑曜石一样,喂,小孩,姐姐带你玩吧!”
小男孩声音不屑:“你?你还没我大吧?还自称姐姐?”
“原来你会说话啊!那好吧,我叫阿璃,你叫什么名字?”
“霍去病。”
刘璃的思绪越来越模糊,似乎有无数人影在脑海中飘过,但自己却越发无力去捕捉那些回忆。
这些对话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自己为何会知道?难道这些,就是原本属于自己的记忆吗?
只是这一切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她沉溺在梦境中怎么也醒不过来,那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在梦里紧紧盯着她,是谁在轻唤“阿璃”,是谁说“上穷碧落下黄泉,阿璃这一世,只心悦霍去病一人。”
“璃儿,璃儿?”
“怎么还不醒?师尊?您快看看!”
“止儿,你这是关心则乱。”似有人无奈一叹,这孩子如今也这样沉不住气。
刘璃渐渐发觉四肢百骸有了知觉,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深入骨髓的疼痛,心似乎也隐隐痛着。
“唔。”终于,在苏止担心的眼神中,刘璃嘤咛一声悠悠转醒。
“璃儿!”苏止立刻拉过那只纤瘦的腕子号脉,久久才长舒一口气,“璃儿,现在觉得如何?”
刘璃神思依然恍惚,半晌才看得清眼前人,晕乎乎点了点头,脑中一阵抽痛,她才想起昏迷前的情形,难道自己晕倒在密道里,被师父所救?
黄山真人抚着长须,定定瞧着刘璃略显迷茫地眸子,眯了眯眼:“这丫头,没有恢复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