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璃忍不住翻了翻眼睛,又道:“表姐,我给你唱首歌吧。”她突然用手撑起脑袋,觉得还是快点离开这个话题得好,侧身看着海棠花般的女子。
芷蘅挑了挑眉,点点头。
“青鲤来时遥闻春溪声声碎,
嗅得手植棠梨初发轻黄蕊,
待小暑悄过,新梨渐垂,
来邀东邻女伴撷果缓缓归。
旧岁采得枝头细雪,
今朝飘落胭脂梨叶,
轻挼草色二三入卷,
细呷春酒淡始觉甜。
依旧是偏爱枕惊鸿二字入梦的时节,
烛火惺忪却可与她漫聊彻夜,
早春暮春,酒暖花深,
便好似一生心事只得一人来解。
岁岁花藻檐下共将棠梨煎雪,
自总角至你我某日辗转天边,
天淡天青,宿雨沾襟,
一年一会信笺却只见寥寥数言,
雨中灯市欲眠原已萧萧数年,
似有故人轻叩再将棠梨煎雪。
能否消得,
你一路而来的半生风雪。”
芷蘅眨了眨眼:“曲调虽然新鲜古怪,可这词,却极合你我二人的心思。”便似回忆般一字一句重复着:“岁岁花藻檐下共将棠梨煎雪, 自总角至你我某日辗转天边,天淡天青,宿雨沾襟,一年一会信笺却只见寥寥数言。”
刘璃点了点头,二人相视而笑,却分明看见对方眼中,有泪水划过。
今朝故人别,来年春暖海棠、庭院梨花,却又有何人来赏,何人煮酒,何人笑谈?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皓月星辰是否西斜,便有人来敲门:“郡主,起身了。”
刘璃猛地翻身起来,怔怔地看着娴静姣好如海棠花般的女子,心中思绪翻滚,不知作何反应,她突然想起她的阿秋,那个和自己在现代,从幼儿园便同班,一路相伴直至大学的傻丫头,她们曾约定要做彼此的伴娘,送彼此出嫁,可是阿秋,我好像又丢下你一个人了呢。
芷蘅微微笑了,利落地起身,梳洗,丫鬟喜婆们纷纷围了上来,一室脂粉气,逐渐冲淡了那份沉静的海棠花香。
刘璃按照规矩,此时是不能呆在室内的,只好避了出去,原来外边天色尚未大亮,启明星还高挂在天边。
修成君正执了玉梳,站在女儿身后,镜中的女子温柔姣好,水眸盈盈,朱唇轻点,环佩叮当。
“我的女儿,长大了呢。”修成君轻声道,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昨日她已命人开了窖里十五年的女儿红,从她的女儿出生那日便埋下,直至出嫁这日,她便知道,她的女儿,要嫁人了。
“娘。”芷蘅只这一句,便泣不成声。
修成君抹了眼泪,轻轻抚了抚女儿柔顺如丝缎的长发:“乖,不哭了,娘给你梳发。”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修成君轻轻地梳着,最后一次,接过丫鬟递来的凤簪,替女儿挽发。
“你小时候,便是个爱臭美的,其他小姑娘都是两个小发髻,你偏不,整日央了娘给你扎鞭子,你总喜欢将海棠花戴在发梢,你还那么小,娘总觉得,你还是那个整日里不好好学琴,偷偷跑出去玩的小丫头呢,我的女儿,怎么就要嫁人了呢?”
“娘,蘅儿长大了,蘅儿也懂事了,您放心。”
修成君点点头,这样的女儿,她如何不放心。从喜婆的托盘上接过凤冠,为芷蘅戴好,将珠帘放下,一片珠帘,从此,她的女儿,便是他人妇了。
芷蘅在丫鬟喜婆的搀扶下,缓缓下拜,微微仰起头:“娘,蘅儿走了,自此再不能承欢膝下,赡养终老,娘,您保重,女儿千山万水,也会向神明祈祷,佑娘平安康健。”
拜了三拜,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步步香飞金薄履,盈盈扇掩珊瑚唇。
刘璃看着一身大红嫁衣的佳人,红衣似火,灼伤的又是谁的天涯,嫁衣上的牡丹富贵,却不及翠羽阁里海棠春色明媚,是那人淡青锦袍,儒雅风流,还是那日棠梨花下,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女子出嫁,当由嫡亲兄弟背着出府门,在进夫家之前,不能再沾地。
可当刘璃看见前来送嫁的男子时,倒吸一口气,一脸惊色。
府中众人个个面色如常,修成君笑了笑:“我家蘅儿没有嫡亲兄弟,这是我夫家的远房堂侄,也没乱了规矩。”
刘璃震惊地看向看不清神色的芷蘅,却觉得修成君这番举动,实在是大胆,却终究逃不过一个母亲的爱。
程子睿淡青锦袍,风流无双,荣华盖王侯,雅致胜君子,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他会亲自送他的小女孩出嫁,看她嫁衣似火,飞进那牡丹富贵人家。
芷蘅静静地趴在程子睿的脊背上,像之前无数次,自己走不动的时候,便笑着趴在他的脊背上,要他送她回家,程子睿走得很稳,一步一步,他第一次走这条从翠羽阁到县君府正门的路,觉得这条路,真的好漫长,仿佛可以走一辈子,他多想,就这样背着他的小女孩,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白头。
一滴一滴,是谁的泪水,湿了谁的肩头?是谁的心,从此海棠花落,只有牡丹富贵?是谁从此无心爱良夜?
凄凄复凄凄,
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
白头不相离。
县君府内外,锣鼓喧天,喜声连连,他们二人,却仿佛走进了另一幅画面,是海棠花开,春色满园,是长安城内,一世长安。
刘璃目送着马车辘辘远去,此后一生,刘璃都在别离中度过,她已经数不清这一生自己亲自送走了多少人,有生离,也有死别,有时候她回头去想,那个惊艳如海棠的女子,反而成了她这一生最大的慰藉。
程子睿目送马车远去,眸光微凝,辨不清神色,许久,才回头冲修成君拜了拜:“多谢县君成全之恩。”
修成君眸中仍然有泪光,望着程子睿却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只可惜我家蘅儿没有这个福气,如今我做主让你送送她,也算是最后补偿了你们二人。”说罢似乎有些虚弱,便由丫鬟们扶着进府了。
刘璃不知该不该走,便陪着程子睿站在了原处,直到她觉得程子睿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那人轻轻开口,也不知在问谁:“他会对她好吗?”
刘璃有些莫名:“你是说淮南王太子?”
程子睿点了点头,目光依然望着马车消失的地方。
刘璃抿了抿唇,明明不忍,还是直言道:“难说。”
程子睿目光一片昏暗,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成拳,一字一顿:“仅此一次。”
“什么?”刘璃没听懂,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仅此一次,我看着她离开,没有下次,绝不会有下次。”程子睿不知是在跟刘璃说,还是在跟自己讲,他看着手中那只玉镯,眸光昏暗。
刘璃叹了口气,谁的心里又曾真正放下。芷蘅遇见程子睿,或是程子睿遇见芷蘅,也不知究竟是幸与不幸。
程子睿也只是昏暗了那么片刻,再抬头时,他又是那个儒雅风流冠盖荣华的程公子:“在下感激公主大恩,若公主日后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只管执此玉牌来倾城坊找坊主,在下能帮到的,定然不遗余力。”
刘璃伸手接过玉牌,只见玉牌玉质清透,触感温润,绝对是这个年代少有的上等好玉,难怪说程氏富可敌国,这等好玉,便是皇室也不多见。玉牌正面刻着一个篆体的“睿”字,背面是程氏的徽章——麒麟。刘璃在手里掂了掂,挑眉笑道:“这可是极其贵重之物,程公子真的给我了?”
程子睿微勾嘴角:“自然,不过程某今日便要启程回耒阳了,族中诸事缠生,需要程某回去处理。”
耒阳?刘璃想着是不是现代湖南那个耒阳,便点了点头:“那我便承了公子的心意,公子一路顺风。”
程子睿走后,天空又飘起了雨丝,当真是天街小雨润如酥了,刘璃伸手接了细密的雨丝,微凉的触感,直入心底。
紫苏连忙撑了伞:“公主是去县君府歇歇,还是这就回宫?”
“我想在长安城里逛逛。”刘璃接过雨伞道。
“可是公主,今日郡主出嫁,沿路都是戒严的,商铺摊贩都是关门的,也没什么可逛的啊。”紫苏道。
“没事,我就想一个人走走,你们——罢了,别跟的太近打扰我就好。”刘璃也知道让她们自己回宫是不现实的。
紫苏看着刘璃情绪不佳,回头看了一眼银翘,便不再说什么,眼瞧着那抹瘦弱却挺得笔直的身影,撑着油纸伞一步一步离开了视线。
刘璃撑着伞,雨丝时不时被风吹在脸上,一片冰凉,心乱如麻。
她一会儿想起了那件牡丹花色嫁衣,一会儿想起了海棠花下初见的惊艳,一会儿想起了自己,一会儿又想起了霍去病。袖中的玉牌沉重,她知道这不只是一份谢礼,更算是一场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