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久很久之后,零号对这一天仍然记忆犹新。
是九月的第三个周五的清晨,天空中飘着微雨,桂花清甜的芬芳便因了这烟雨的湿润更加悠远起来。零号结束马来西亚的出差后,第一天来公司上班。她到的有点早,公司里几乎没什么人。办公室被打扫得整齐干净,桌上的花瓶里插了两支盛放的金桂。那一定是叶美丽知道她要回来了,昨天提前采摘来的。
清甜的桂花香里,零号无声地微笑,她总觉得今天一定是个还不错的日子。
她刚刚打开电脑,便听见有人走进来,她以为是咋咋呼呼的叶美丽来问她要礼物,一抬头却看见了江娜。
零号的心头突然一跳,今天的江娜很不一样,她化精致的妆容,穿D家那件blingbling的高定纱裙,最夸张的是手上的方钻有麻将牌那么大,但这些都不是零号关注的重点。零号关注的是江娜脸上的表情,她下颚微扬,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洋洋。
零号还没有反应过来,江娜已然将那张红色的请柬递到她面前:“零号,两周后,我的婚礼,你一定要来啊。”
零号愕然,下意识打开来看,然后就看见了陆舟的名字赫然写在“新郎”处,其实并没有多震惊,早在日料店的那次“遭遇”后,她早就猜到了总有一天会是这样的局面。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如今这样的事实摆在面前,她心里竟然有种不可名状的奇怪感觉,好像心里某个地方被人掏了个大洞,漏着阴湿的小雨。
零号愣神时,一个红色的身影跑进来,是叶美丽。
“零号!要死,要死,你怎么到这么早!”叶美丽紧张地盯着零号手里那个大红色的请柬,暗自懊恼,自己还是迟了一步,零号还是知道了那个消息。
零号看叶美丽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全公司最后一个接到请柬的人,她摆摆手让叶美丽先出去,然后将请柬好好收进抽屉里,抬起头来笑着对江娜说:“恭喜。”
“除了恭喜,你就没有别的要说的了吗?”江娜在椅子上坐下来,一副要与零号长谈的样子。
“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早生贵子。”零号言笑晏晏,原来,这些祝福的话说起来也不太难。
“你是不是有点没搞清楚状况?”江娜紧盯着零号的眼睛,“我,要和陆舟结婚了。你就只想跟我说这些?”
“那我应该说些什么?”零号觉得好笑,虽然她和陆舟要结婚的消息让她生产了奇怪的感觉,但还不至于让她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吧?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叫陆舟的同事要结婚,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会不知道陆舟是有点喜欢你的吧?”江娜红唇微抿,一瞬不瞬地看着零号。
“知道。”零号直视她的目光,“他说过。”
江娜逼视零号:“那你呢?你对他是什么感觉?”
“不讨厌。偶尔也觉得他有可取之处。”零号坦荡说,“如果你是担心这个,完全不需要。陆舟既然选择了和你结婚,一定是因为你有什么可以被爱之处。我记得,你曾经提醒过我,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值得放弃,唯有真爱不能放弃。恭喜你,你做到了。”
“零号,你真是天真又可爱啊。”江娜突然笑起来,她歪着头,像看新奇的东西一样看着零号,“你不会真以为,我和陆舟,是灰姑娘和王子那样的童话故事吧?”
陆舟选的人,当然不可能只是灰姑娘。他需要的是可以助他达到目的人。零号默然,她其实十分好奇,如果完全不考虑其他因素,陆舟又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
真奇怪,那个人明明已经不择手段到用婚姻来达到复仇的目的,可是,她却并不觉得恶心,反而有些理解他。
“那些故事啊,都是骗小孩子的。我们是成年人。零号你有时候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好骗呢?”江娜脸上有零号看不懂的惋惜一闪而过,然后她身体后倾靠在椅背里,摆好架势说,“听清楚了,我可不是什么灰姑娘。我是谢氏集团的大小姐。”
零号心头微动,是那个以酒业迅速崛起,尔后转战房地产行业的谢氏集团吗?
表面上,谢氏集团的继承人是谢家的二儿子,但听说,谢家还有个“影子大小姐”,无论是商业天赋,还是用人之道,乃至手段城府都在谢家小少爷之上。所以,坊间传闻,这一两年,谢家大小姐很得宠爱,谢氏已全然在这个很少露面的大小姐的掌控之中,谢家小少爷早已沦为“傀儡”。江娜,大概就是传闻中的“影子大小姐”了。那么,她那些低调又昂贵的穿戴就可以解释了,而陆舟又为什么能和她扯上关系,也就说得通了。
江娜见零号不说话,轻声笑起来:“我跟母亲姓江,这两年都在国外念博士,很多人都不清楚我的来历,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你一定很奇怪,既然我是谢家大小姐,为什么又要进腾跃这样的子公司做一个普通员工。”江娜微扬的眼梢掩不住得意之色。
并不奇怪。零号没有答话,面上表情寥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富二代们开始流行在普通岗位玩几个月,然后就声称自己并不靠家里,而是自己凭实力一步一步从基层做起的把戏,他们倒是玩得很嗨,很多时候还经常将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但其实,在普通人眼里,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太幼稚了。
不出零号所料,江娜颇有些自豪地说:“我拿到学位回国之后,父亲希望我从基层做起。我就想,既然要从底层做起,那在自家企业做就没意思了,所以就找了陆叔叔。”
“听起来很励志,很了不起。”零号笑着回应她,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在你陆叔叔家的公司和在你自己家的公司有什么区别呢?真有志气,就找个完全不知道你底细的公司啊”。
江娜显然注意到了零号的表情,但她选择无视:“其实,父亲那么多朋友故交,我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进陆氏的企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和陆舟,很小的时候,就由双方父母定下了婚约。我和陆舟,原本就注定要在一起的。”
零号下意识地抬眸,就看见了江娜唇边愈演愈烈的笑容,大概讶异的神色就是那时候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然后被江娜迅速捕捉到了。
江娜的得意便再也藏不住了,很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怎么?陆舟没有告诉你吗?”
“这是他的私事。”零号也笑,“我想,他没有必要告诉我。”
“那他一定也没有告诉你,陆夫人很喜欢我。”江娜趁胜追击,仿佛不看到零号露出一丁点悲凄之情便不肯罢休一般,“我说的陆夫人可不是现在的陆夫人,是阿舟真正的母亲。”
她这样说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零号的眼睛,仿佛要用目光在她的脸上灼烧出两个洞来,“你知道陆夫人在阿舟心中的地位吧?”
“知道。”他谋划多年,踏着荆棘而来,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是为了能替他的母亲要回一个公道。她又怎么不知道,母亲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他说他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为母亲报仇,而江娜是可以帮他很快实现这个愿望的人。
“很好。”江娜双手抱胸,“明人不说暗话。你我都知道,阿舟这次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先不说我和阿舟从小就有婚约,单就我能助他这一项,你就没法跟我比,所以,我劝你还是自己消失的好。”
“江小姐,你可能误会了。”零号说,“我从来没有要跟你比,我也没有兴趣比。”
“是吗?”江娜咄咄逼人,“既然如此,那么零号你为什么还要留在公司,留在永胜呢?难道不是因为留在这里有机会接触阿舟吗?难道不是因为你内心里还报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吗?”
零号不气反笑:“江小姐恐怕搞错了一件事,是我先在永胜,然后才有了子公司腾跃,再然后才是陆舟成为腾跃的副总。”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难道她要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后来者陆舟放弃还不错的工作吗?
“那么现在呢?”江娜穷追不舍,“如果不是你内心里对阿舟抱有幻想,那么现在又为什么不离开呢?你现在好像根本没有留在永胜的理由了吧?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我不是已经替你试过了吗?那个王子爱上灰姑娘的故事根本是不可能的。”
零号愕然。
江娜红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你以为我一开始不向阿舟亮明身份,是为了扮灰姑娘企图让阿舟爱上‘普通人’的我吗?当然不是。我是在扮演你的角色啊,我是在亲身向你演示,像你这样没有家族势力的灰姑娘,阿舟是基本不会多看一眼的。你看,他不会爱上‘普通人江娜’,所以他也不会爱上你零号。而他在得知我身份后,又能马上喜欢上‘谢家大小姐江娜’,就更加证明他不会爱你。对,也许他心里根本没有‘真爱’这个词,他爱的只是我的家族权势,那又怎么样呢?他爱的那些,我有,而你没有。”
“怎么说我也痴长江小姐几岁,这些道理自然不用你教我。”零号的表情早已恢复如常,她其实是极了解陆舟的,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将婚姻作为交易的条件,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我看你还是不懂。”江娜眉梢微挑,看着零号,“像阿舟这样,从来不会真心爱一个人,只会看对方是否能助他一臂之力的男人,你们私下里不都叫‘人渣’吗?零号,像你这样有自尊心,有原则又嫉恶如仇的人,是很不屑与这样的‘人渣’相处的吧?你不像我啊,我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阿舟,爱到无法自拔,所以,他是什么样的人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爱不爱我,爱我什么,也都无所谓了。我的目的很简单,只要我能成为陆太太,其他都不重要。但是你不一样啊,你又不爱他,所以,你为什么还要跟一个你看不起的‘人渣’共事呢?除非……”
江娜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零号。
零号暗自心惊。是了,很久之前,她是很看不起他将“婚姻”做为筹码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三观都扭曲了呢?难道真的如江娜所说的那样,她对他有了不一样的情愫吗?
不,绝对不是。
零号悄悄捏紧拳头,轻而坚定地说:“我会自己离开永胜。”
“直截了当,我喜欢。”江娜站起来,伸出手来要与零号握手,“那么,零号,再见。噢,不对,应该是再也不见。”
零号坐在原地不动,轻笑着说:“江小姐,这一点我可能做不到。只要我还在金融圈,我们总有一天是会见面的。”
“那就,后会有期?”江娜收回手,笑着说,“我的婚礼,零号你一定要来啊。”
“好。”零号随口答应,想要尽快打发有意示威的人,最好的办法是,让她觉得她已然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