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城市,像是蒙上了一层面纱,掩藏住一切喜悦或是悲伤。车在道路上疾驰,零号面无表情地手扶着方向盘,脑子里快速地将刚才发生过的事又过了一遍,复杂的情绪便再次汹涌而来,像是要将她彻底湮灭。
零号如临大敌般,下意识地在心上筑起铜墙铁壁,表情越发凝重。直到她走进牧之路的小巷里,远远看见那个小小四合院里透出来的暖桔色灯光,脸上才又重新浮上一点笑意。等到慢慢走近时,夜风袭来,她闻到裹在风里的熟悉味道,是傅洛林为她做的栗子蛋糕。零号心上的防线便一点一点卸下来,无论她遭遇什么,牧之路199号是她永远可以停靠的港湾。
“傅洛林,今晚我们吃火锅吧。”她进了院子,一边往正厅走,一边冲着西厢厨房的方向以欢快地语气大声说,“就在院子里吃。赏花看月亮吃火锅,再弄几瓶啤酒。夏天嘛,就是要流着汗、吃着火锅、喝着啤酒,才舒服。”
“好啊。”傅洛林高声应着,随手关掉正煲着汤的灶火,打开冰箱,开始准备煮火锅的材料。
“不对劲。”傅洛林切着辣子,眉头皱起来,喃喃自语。
水津从院子里一跳一跳地蹦到傅洛林身旁:“她每次要求吃火锅都不对劲,何况还这么大声。”
“从法国回来就不对劲了。”傅洛林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正是因为他觉察到了零号的情绪不对,所以才竭尽所能地对她有求必应。就好像今天,明明中午她在电话里说晚上想喝参鸡汤,这会儿却又嚷嚷着要吃火锅了。但无论她要做什么,傅洛林也永远只有一个“好”字。
“不用担心,多少年风雨都过来了。”水津罕见地没有跟傅洛林逗嘴。
傅洛林却像是被水津附身了一般:“你这么说,其实是因为你也担心吧?”
水津沉默不语,显然它是早已经看出了什么。
傅洛林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刚好也在院子里,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见了。但她没看见我,所以几乎没怎么掩饰情绪……”水津停顿下来,斟酌起用词。
傅洛林正炒着火锅锅底辣油,见水津如此反常地吞吞吐吐,心里明白情况不妙,急得呛咳出声:“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翻江倒海。”水津说,“如果说之前因为陆舟的出现,零号的内心如掷入石子的水面,微起涟漪的话,那么,今晚她的情绪就是翻江倒海。”
傅洛林不再说话,紧抿着唇开始一心一意地做起火锅,半晌,下定决心般说:“吃饭的时候,我来问她。”
“这种得罪人的事,一向由你做。”水津恢复了毒舌技能。
“我能怎么办?”傅洛林叹气,“她又不会主动说。”
“嗯,不问,憋死也不会说;问了,也不一定会说。”
“没有一杯酒套不出来的话。”傅洛林让锅底在灶上煮着,开始往正在调制的鸡尾酒里加入烈酒,“如果不行的话,那就两杯。”
“狡猾的两脚兽。”
十几分钟后,傅洛林将火锅汤底和食材用小推车推到院中时,零号已经换了白色棉质的家居袍子,正坐在石桌旁用筷子敲着油碟,大声喊着:“饿死啦,饿死啦……”
“今天有你爱吃的刀鱼。”傅洛林坐在她对面,负责为她烫菜。
“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一见到美食,零号的节操就全没了。
红油汤底“咕咚咕咚”翻腾着,加入毛肚、羊肉卷、腐竹、时蔬空心菜和鲜嫩的刀鱼片,再煮几分钟,鲜香麻辣味全都逼了出来,零号吃得酣畅淋漓。
傅洛林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从小推车里拿出两杯鸡尾酒。零号看了直摇头:“火锅还是要配啤酒才最好。”
“你尝尝,”傅洛林固执地将酒杯推到她面前,“我调的新品,暗夜。”
月光下,这杯叫“暗夜”的鸡尾酒看起来恍若宇宙星空一样璀璨,成功引起了零号的注意力:“看起来还不错。”
零号啜饮了一小口,立刻就被口感骗了:“嗯,很清甜。”
傅洛林满眼笑意,看着她将那杯“暗夜”一饮而尽,心里暗暗嘀咕,如果口感不够清甜,又怎么能骗你喝下参有烈酒的“暗夜”呢。
一直在旁边的石径上一跳一弹把自己当跳球玩的水晶就有点看不下去了,幽幽说:“外表越是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有问题。”
被拆台的傅洛林差点跳脚:“小水津,你再乱说话,小心我把你也煮了。”
“你可以试试啊。”
傅洛林开始捋袖子:“你以为我不敢啊。”
“你们真的很吵,还能不能好好吃饭了?”零号醉眼迷离,主动又端起第二杯暗夜,指着水津说,“你,闭嘴。”
她举着酒杯对着傅洛林,笑嘻嘻说:“你,傅洛林,有什么想问的,现在问吧。”
傅洛林心里一惊,疑心她也有了水津辨识人心的本领,本能地否认:“我……没什么想问的啊。”
“说谎!”零号已经有了几点醉意,主动说出实话来,“我今天……遇到了一件,很奇怪,很可怕的事……”
“什么事?”傅洛林一紧张就漏了底,“难怪水津说你内心如翻江倒海。”
水津闷声闷气地抗议:“傅洛林,你又出卖我!”
“嘘——”零号将左手食指放在唇边,像个孩子一样调皮地眨着眼,“你们还要不要听我说了?”
“要!”傅洛林和水津异口同声,然后默契地闭紧嘴巴,静静等待着零号。
彼时,月正明,夜风轻柔,石桌旁的那丛开得正盛的蓝色绣球花随风摇摆,花影浮动。零号啜饮着暗夜,借着酒劲,终于彻底镇定下来,徐徐说起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令一向麋鹿兴于前而目不瞬的她那么慌张。
一切要从那句“你是不是看上我了呀”说起。她第一次听见这句话并不是在今天,而是几天前,她在法国的时候。那时候,她因为在塞纳河的游艇上莫名落了泪给陆舟拨了电话,等她挂了电话,还没有从游艇上下来,她的脑子里蓦然闪过一些画面,那些画面真切得仿佛是她原本就有的记忆一般。
其中的一个场景,是二三十年代的西式中学学堂。学堂里少女绾绾、少年陆舟还有其他同学正在做着作业,只是他们的年纪好像要比摘梅花那时要更小一点。画面再次转换时,有女生正趴在课桌上和少年陆舟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后排的少女绾绾突然站起来,红着一张脸将作业本掷向少年陆舟。
少年陆舟就侧过头来,看着她,怔了怔,然后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宋绾,你是不是看上我了呀?”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
事后,零号努力回想,那个画面里和少年陆舟说话的女生是什么模样,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她清楚地记得,他叫她,宋绾,还有他最后的那句话。
——你是不是看上我了呀?
用词、语气,和今晚陆舟在日料店问她时,不差一丝一毫,就好像那个场景照进了现实里一样,严丝合缝,不差分毫,令她心生恐惧。
“你是说……”傅洛林轻声问,“这一次,不再是梦境,而是脑子里突然出现的画面?”
零号点头:“也许你之前说的对,循环里的陆舟、梦里和脑中出现的陆舟、现实里的陆舟,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这么说?”傅洛林虽然曾经也这么猜测过,但是这话经由零号口中说出,他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零号喝一口酒,缓缓说:“因为那些画面,清晰、真切得,就好像是我自己丢失的记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