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才知道，他叫陆舟，是个芝兰玉树般的少年。但那时，她回头，看到他蹙起的眉，便以为他也会像那些恶少们一样捉弄她，因而看向他时，眼神里带着些凌厉。然而，少年什么都没有说，站起来直接往教室外面走，再回来时，他手里已到了一个纸包。
他趁人不注意将那纸包塞进她的手里，然后一言不发回到座位上，继续低头看书。宋绾便有些怔忡，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好悄悄将纸包打开来看，被当日的申报包裹着的是一双簇新的白色长纱袜。那张申报应该是刚买的，油墨还没有完全干，白色长纱袜上便被蹭上了一点点黑色的印迹。
宋绾立时明白了他的心意，却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再回头去看他，却恰好对上少年闪躲的目光。原来，他也正在偷看她呢。
若是一般的女孩，这时怕是早红了脸，但她是跟别人脑回路不同的宋绾，她总觉得他是在悄悄观察她，以伺机捉弄她。
思及此，她将那双长袜连同报纸拍到他的课桌上：“多谢。但我不一点都不冷！”
少年愣了愣，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并不拆穿她：“我知道你不冷，但是穿长袜是校规，一会儿训导主任若是见你忘记穿长袜，一定又会训人了。我这里刚好有为家里妹妹买的一双新的，你先拿去用吧。”
宋绾原本已经想了一肚子呛他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春日略显清冷的风里，少年望着她笑容如阳，他甚至体贴地不拆穿她没钱买长袜，而是故意说成是她忘记穿了。来自陌生人的温柔与善意令她猝不及防，为了不让自己在一群富家少爷、小姐们前面怯场而强行伪装的坚强与桀骜瞬间土崩瓦解。宋绾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她精心伪装，他不过一眼就能看穿她。
“不用客气的。”少年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在为接受了长袜后需要还一双新的而发愁，连忙改口说，“其实，方才将进泼在你身上的人中有一个是我的朋友，我代他向你道歉，这双长袜就当是我替他向你赔罪的，请你务必收下。”
“原来，他们是你的朋友。”她盯着他，故意做出厌恶的表情来，“袜子我不会收，你的道歉我也不接受。”她说完了，回过身去，只留一个挺得笔直的背影给他。但那一刻，宋绾隐约感觉到，自己大概是完蛋了。她竟然对这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少年产并不讨厌。
越是这样，宋绾便越是不想在少年面前表现出一丁点的难堪来，她紧紧咬了唇，控制着微微颤抖的身体，这大概就是清贫人家最后的自尊了吧。
一整天，她都没有再转过头去看少年，好不容易挨到下学，湿长裙也被体温焐得差不多干了，她等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站起来小心翼翼的揣上桃花酥，准备去隔壁班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着恩人江老爷家的小姐。
谁知她刚出教室，江小姐就先来找她了，一见着她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你是宋绾吧？我听父亲讲过。幼时受宋先生教诲，一直不敢忘。如今咱们又在这里相遇，是缘分。若是你愿意，我们就交个朋友吧。”
江娜说起话来不疾不徐，颇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但眉眼间却有掩藏不住的骄矜，她见了宋绾裙子上的水渍，眉毛立时立起来：“朝女同学泼水，也只有他们那些无耻之徒做得出来！若是放在以前，要父亲叫人打他们一顿也不为过。以后若是还有这种事，尽管来告诉我，我想法子教训他们。”
江娜这样说的时候，很有一些欲仗势欺人的蛮横无理，但老实说，宋绾喜欢死了她这种嚣张的侠气。她为她鸣不平，她无以为谢，只好将怀里揣着的桃花酥塞到她手里，坦诚说：“我一般不和有钱人家的小姐交朋友的，但你这个朋友，我想要交一交。”
江娜接了桃花酥，从书包里拿出一双白色长纱袜来，递到宋绾手边：“呐，很冷吧？我随我去女更衣间，赶紧把袜子穿上吧，冻坏了就不好了。”
宋绾此时才反应过来，江娜之所以知道她是宋绾，大概是因为她是这个学校里唯一买不起长袜的人。
江娜见宋绾怔神，便牵了她的手，一路带着她进了学校的女更衣间。一进女更衣间，江娜便由高冷嚣张的小姐变身吃货一个，她小口小口咬着桃花酥，对宋绾的手艺赞不绝口。宋绾便心安理得接受了她赠送的长袜，但等她穿上长袜，低头仔细审视时，才发现了蹊跷之处。那双白色的长袜上在脚踝处，有清晰可见的油墨印迹。
宋绾疑惑不已，江娜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笑起来，坦然说：“啊呀，还是被你发现了。这双袜子不是我的，是陆舟的。他拜托我转交你，却又不肯让我告诉你，这袜子是他送来的。”
“陆舟？”宋绾轻声念这个名字，其实她心里已然清楚江娜说的是谁。
果然，江娜说：“嗯，陆舟。就是那个座位在你后面的男同学。”
原来，那个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的少年，他叫陆舟啊，他终究还是想了办法，让她将这双袜子穿在了身上。
宋绾直觉得莫名有股暖流自脚底而起，直窜心房，尔后便是心慌，她大概是要违背当初和阿爹的约定了。
阿爹千方百计送她进西式学堂，要她学大学问，却严令禁止她与富家子弟来往，因为阿爹坚信，麻雀强行飞上枝头不会变凤凰，只会被斩断双足失去自由。
他们虽是小户人家，但也勉强算是书香门弟，阿爹生性要强，绝不允许她做攀附宅门之事，一心要她自强，学好本领，将来可以在政府里谋一份体面的职业，也算是光耀门楣了。因此，阿爹要她在祖宗牌位前发了毒誓，若是沾染纨绔子弟，便叫她永生不得幸福，还要打断她的腿。
那时的宋绾二话不说，就立了誓，她觉得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们皆是入了不她的眼的，便是发了毒誓也不打紧。谁知道，老天偏让她遇见了陆舟。
宋绾心里发慌，思绪却是极清晰的，她不信赌咒发誓这一套，因此也不是十分相信真的会永生不得幸福，但腿怕是真的要被阿爹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