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锦瑟华年谁与度 (4)
空青2017-11-12 18:535,431

  大约就是在那时,某个瞬间,蓦地,情窦初开。正应了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待宋绾与陆舟明白过来时,已是情深不可断。

  年少时的宋绾天不怕、地不怕,即便阿爹可能真的要打断她的腿;即便她隐约猜到陆家不会轻易接纳她,但她抱定了和陆舟在一起的决心。值得庆幸的是,陆舟的心意比她更要坚定,这让她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

  年少时的欢喜总会被无限放大,而烦恼总会被忽略不计。宋绾并不为阿爹的反对,陆家长辈的轻视而烦恼,她每天只想着一些幸福而细小的琐事——下学后要怎么骗过阿爹和陆舟一起留在学堂里温习;偷偷给陆舟织的围巾是要藏在家中的箱子里还是随身带着更安全?陆舟的生日礼物是准备钢笔还是诗集好?

  日子就在这些细小而踏实的幸福里一晃而过,然后陆舟的生辰就要到了。为了贺他的生辰,宋绾悄悄准备了一个多月。眼看日子就要来临时,她才得知,因为是陆舟的十八岁生辰,便格外隆重些。陆家老爷子早已预备在陆家大宅里宴请宾客,大办一场。她没有适当的身份前往陆府,这便意味着她只能错过陆舟的生辰。

  原本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在那时深陷“情”字中的宋绾看来,这便是天大的一件事。大概也是在那时,她才惊觉她和陆舟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障碍。若是一般女孩,也许会知难而退,偏偏她是宋绾,越是难以做到的事她便越想做到。

  她为不能参加陆舟的生辰而苦恼,却又不肯放弃,更倔强地不肯向陆舟吐露一个字。那时,她和江娜已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江娜得知原委后,二话不说便向她保证:“放心,这件事我来帮你搞定。”

  “听说,阿舟生辰那日,凡是到府庆贺的宾客都是需要帖子的。”冬日的冷风中,她挽住好友江娜的胳膊,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你真能有什么法子帮我进陆府吗?哪怕什么也不做,只要躲在一旁看一眼阿舟就好。”

  “瞧你这点出息!”江娜调侃她,“果真是如书上所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放心吧,陆府的帖子我早收到了,眼下只要想个理由带你同行就可以了。”前清时期,陆家老爷子和江老爷曾同在朝堂共事,江娜收到帖子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宋绾被爱情障了目,根本没想起来这回事。

  “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宋绾开心得忘乎所以,随口开起玩笑,“小女子无以为报,下辈子愿做牛做马。”

  江娜却突然停住脚步,看定宋绾:“这辈子不行吗?”

  宋绾并不多想,毫不犹豫地答:“这辈子当然也可以啊。”

  “好。那你要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有朝一日可不要反悔。”江娜说这话时,一脸肃杀,吓得宋绾心头一紧,但她转瞬又温和地笑起来说,“要怎么带你同行,我已经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你快说啊。”宋绾早已忘了江娜的反常。

  “我有个远房表妹,姓谢,和陆夫人娘家也有些渊源。我这个谢表妹自小住在北平,与陆家夫人从未谋面。你便冒了她的名跟我同去,相信也没人知道真相。就说是表妹突然来姑苏城过冬,我怕她一人在家无聊,便带了她同来赴宴,陆夫人听了恐怕欢喜还来不及。”

  “这个法子好,就这么办。”那时的宋绾到底是年轻,并未细想这其中的不妥。

  江娜便上下打量她:“只是那天你一切都要听我的。我还得想法子把你扮得像谢表妹一些。”

  宋绾喜不自胜,一味点头:“当然,当然,全听你的安排。”

  到了陆舟生辰那日,天尚未明,宋绾便自梦中醒来。她做了一个甜蜜又羞涩的梦,自梦中笑醒,便再也睡不着。推开窗想凉一凉通红的脸颊时,发现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大雪,窗外是一片银色的世界。宋绾一心以为,瑞雪代表着好兆头。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伺候完阿爹用完早膳,便找了个借口往江娜家去。江娜几乎搬出了所有最新款冬装,一副誓要将她妆扮成官家小姐的样子。最终,江娜替她选了一件青果绿色领口和袖口镶着白狐狸毛的织锦缎袍子,又精心为她描了眉,扑了粉,青果绿色的衣衫衬得她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她一说话,便拂动了领口上的白狐狸毛,清新灵动的样子,十分惹人爱,似如假包换的谢家表妹。

  因为配合得当,她们轻易便骗过了陆家人。待她见到陆舟,她已是众人口中的谢家小姐,陆舟一脸惊喜望着她,她便在人群中朝他调皮地眨眼睛。隔空对他传情:你看,为见你一面,我可是豁出去了呢。

  后来,宴席进行到末尾,在江娜的掩护下,她终于有机会和陆舟单独说上话,心中有千言万语,但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生辰快乐!”

  陆舟二话不说,就拉了她的手跑出了宴厅,她心里慌得像是有一百只小兔子慌不择路地乱撞,虽说宴席到了末尾,男宾都聚到了前厅里聊些国家大事,太太小姐们也都去园子里看戏了,但难保不会碰上一两个人。她心里发慌,只好任由他牵着,跟着他一路疯跑,后来就到了园子里的一个暖阁里。

  一开始,也只是两两相对,坐在暖阁里喝茶、聊天,他为她剥瓜子,她就看着他傻笑。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她就被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红梅吸引了。

  很久之后,她想起来那时的情形,总觉得那日像是被鬼迷了心窍,偏生要去摘那生在假山上的红梅。于是,意外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陆舟从假山上滑落下来,手里梅枝深深扎进右边锁骨下方,血流如注。

  她被吓坏了,扑过去,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尚未来得及呼救,便听到一声惊叫。她回头,便看见不远处软软瘫倒的陆夫人和一脸震怒的陆老爷。

  至此,她和陆舟,便像是戏文里到达最高潮的故事一般,剧情一路急转直下。陆老爷因此知道了她假冒谢家小姐的事,斥她张眼露睛,待知道她与陆舟早已私定终身以及她的身世后,便已不是训斥这么简单了。养病中的陆舟被勒令不许见她,而她也被学堂无故退了学。而那株红梅,当日,当着她的面,陆老爷子便叫了人连根砍断了去。

  后来的事,她是陆续从江娜那里打听来的。听说,陆舟肩头的伤一直不见好,甚至还一度恶化,高烧昏迷不醒。中药和西洋药并用,也不见起色。

  陆老爷子请了方士来看,那方士见了病榻上的陆舟,也不细问伤情,便说:“小少爷本是人中之龙,但注定会有一劫。稍有不慎,终生便会被一女子所误。所谓‘肩梅出,大祸至’,恐怕那位女子已然出现了。”

  陆老爷思及陆舟肩下花朵大小的伤口,又想到那是梅枝所伤,不正应了“肩梅出”吗?当下,陆老爷深信不疑,向那方士救破解之法。

  那方士只给了一句:“远离祸端,否则小少爷性命堪忧。”

  那祸端自然指的是她,因此,后来无论她如何厚着脸皮前去陆宅门前请求见陆舟一面,陆家都不曾让她进门。好在,听江娜说,陆舟正在好转中。她便稍稍安了心,总觉得,等陆舟好起来,一切都还可以从长计议。

  但她忘了阿爹是个视名节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人。自她被学堂退学后,阿爹便整日一言不发,后来便禁了她的足,这倒比真的打断她的腿还让她难受。但她知道,这是暴风雨将至前的宁静。

  很快,狂风暴雨便呼啸而至。那日,阿爹将她叫到跟前,平心静气地与她讲,给她在岭南说了一门亲事,过几日对方就来接亲。她成亲后,阿爹也随她一起迁往岭南,这姑苏城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最后,阿爹温笑着问她,是否愿意。

  她心中骇然,想着陆舟,心中尚不能决断,不知如何作答。

  阿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她咬着唇一言不发,大约是怒极攻心,又舍不得打她,便毫无征兆地劈手打了他自己一耳光,霎时老泪纵横:“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让你念什么书,更不该让你上什么洋学堂!早知今日,还不如给你绑了小脚,关在后院里,到年纪嫁一个好人家,清清白白。如今这样,叫我下去如何向你娘交待?我如今是既无颜面活在世上,又没脸去见你娘。”

  她自小便没了阿娘,是阿爹一边做私塾先生,一边将她拉扯大。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怕的,那便只有阿爹了。她不怕阿爹骂她、打她,她只怕自己令阿爹伤心。如今阿爹气急自打耳光,比抽在她身上还要难受。

  她泪流不止,却也无话可说。

  阿爹便陪她一起默默流泪,末了,长叹一口说:“罢了,罢了。你大了,阿爹管束不了你了。大约也是阿爹的错吧,是阿爹教你女子要心向自由的。如今这样,阿爹只有一死了之,图个眼不见为净了。”

  阿爹说完便站起来,要以额触墙。她疯了一般拖住阿爹,她知道阿爹这话绝不是说着玩的,便一连声哭喊着说:“我愿意,阿爹,我愿意!阿爹要我嫁我便嫁。我嫁去岭南,阿爹随我一起去,这姑苏城,此生再也不回来了。”

  她的良辰吉日定在五日后,五日后岭南那户人家便会来接亲。她知道既然已经答应了阿爹,就再无后悔的道理。只是,她心里仍有牵挂,想在离开前见陆舟一面。

  帮助她的人仍然是江娜。江娜在阿爹面前再三保证只是带她出门去选嫁妆,阿爹最终松了口。江娜将她带回学堂,她才知道那时陆舟已经病愈复学了。

  她在学堂外的走廊上偶遇他,未语泪已盈睫,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不相干的:“你的伤好些了吗?”

  她见到他右边锁骨下醒目的伤疤,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一想到这也许是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了,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碰那个伤疤……

  陆舟低头看她的脸,她没有掩藏好情绪,他心里顿时便明白了什么。他涨红了脸,握住她的手,破釜沉舟般说:“绾绾,我们私奔吧。不管怎么样,死也要在一起。”

  她心中凄然,想到阿爹,只能摇头。她若反悔,阿爹便会死,而她离开陆舟,也许他会过得更好。

  然而,陆舟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悲痛不已,陷入两难。

  他说:“绾绾,你若是去嫁人,我便活不成了。”

  宋绾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曾不止一次向她说起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她望着他伤心欲绝的眸子,心惊不已。一边是阿爹,一边是陆舟,她想要他们都好好的,却没有一个两全之策。

  无奈之际,还是江娜替她出了主意。江娜告诉宋绾,她有特别的法子可以替她交换人生,让她摇身一变成为世家小姐,这样一来,陆家那边自然再没有阻力。

  这样虽然可以和陆舟继续在一起,但她心中仍有顾虑:“那么交换人生之后,我阿爹呢?”

  江娜便安慰她:“阿爹自然还是你的阿爹啊。”

  她稍稍安心,却仍有犹豫:“你说的那个人生交换铺子的主人,可信吗?”

  江娜便朝她眨眼:“我说我的大好人生就是从她那交换来的,你信不信?”

  至交好友的话,她自然是信的。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吧,她点了头,任由江娜安排一切事宜。她以为,一切都会像江娜讲的那样,不过是讲个故事,做一场梦的功夫,再醒来她便可以永远和陆舟在一起了。

  然而,再“醒”来时,却没想到会是另一番景象,她丢掉了“人生”,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宛若浮萍般在时光的长河中逐流,一晃眼便是百年。直到她再次见到江娜,才记起那一切……

  2017年,酒店的新人休息室里,她忍住满腔悲愤,死死盯着江娜。

  江娜下意识叫她:“零号……”

  “零号?不好意思,我叫宋绾。零号这个名字,早该还给你了。”她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为什么要骗取我的人生?”

  江娜一瞬不瞬地看着宋绾,蓦地笑起来:“绾绾,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当然是为了陆舟啊。”

  江娜笑着笑着,表情突然狠厉起来:“一百年前,是我先认识阿舟的。是我,先喜欢阿舟的!如果没有你,阿舟也会喜欢我。可是,你一来,什么都变了。谁阻碍我与阿舟,我就要她消失!我不仅要她消失,我还要让她变成我,让她也尝尝不被人爱的滋味!”

  一切的起因,原来不过如此简单。宋绾看着她,眼里渐渐生出哀凉来:“可是,小娜,既然是这样,那时候你为什么还要做我的朋友呢?”

  “朋友?”江娜血红着一双眼,“我们从来都不曾是朋友,从来都只是敌人!”

  “但你为我做过很多事,我都还记得。你替我打掩护,带我去陆舟的生辰……”宋绾突然顿住,她意识到什么,慢慢捏紧拳头。

  江娜望一眼她紧捏着的手,笑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总算有点长进,想到是怎么回事了,对吧?没错,阿舟生辰那日,我提供谢家表妹身份给你用,就是为了埋一个雷。就算你和陆舟接下来顺风顺水,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陆家总会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吧,到时候那颗雷便会炸,你就会成为陆老爷眼中的骗子。我这颗雷埋得高明,可惜啊,你偏要去摘什么红梅,自己先闯了祸,引爆了那颗雷,怪得了谁?”

  “那日,阿舟受伤,陆夫人和陆老爷出现的那么及时,怕是也是你的杰作吧?”

  江娜得意点头:“没错。你和陆舟去了暖阁,我当然要偷偷跟过去。结果天赐良机,陆舟因你而伤,我当然要趁此机会让陆家长辈看看你是怎样的祸水。”

  宋绾只觉得齿寒:“那个方士也是你安排的。”

  江娜得意于自己的杰作:“嗯哼。顺势火上浇油而已。”

  “你!”宋绾一把抓住江娜的婚纱,婚纱上缀着的珍珠便纷纷掉落下来,砸在地面上,“叮叮咚咚”像是敲在宋绾的心上,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陆舟对她说,她若是嫁人了,我便也不能活了。

  后来,她变成了零号,那么她的阿舟又怎样了?

  她不敢往下想,却又忍不住质问江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那样会害死阿舟的!阿舟……后来怎么样了?”说到最后,她已然有些哽咽。

  江娜却不正面回答她,只是任由她扯着婚纱,几近扭曲地狂笑:“不怪我,不能怪我。那件事从头到底,只能怪你!你,才是罪魁祸首!谁让你不肯放手,阿舟也不肯放手。是你!是你们逼我的!我能怎么办?阿舟那么爱你,就算你嫁人了,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心里只有你。我永远没有机会!但是,没关系,我是人生交换局的主人,我可以变成你,取代你!哈哈哈,我这个法子,是不是很好?”

  江娜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喃喃自语:“后来,阿舟死了,不怪我的,不能怪我的……”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 锦瑟华年谁与度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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