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的书被碰掉,程筠枝弯下身子去捡,连带着也多注意了一下将她的书撞落在地的女生,她同另一个姑娘手挽着手走过,口中谈论着另一个人。
“……是的呀,靳三前天晚上去撞见了,回来说给我们听的,昨晚孙二也去了……”
程筠枝捡了书本起身的时候,回头望了她们背影一眼,后面的话已经不甚清晰,不过也无所谓了,听到“孙二”这个名字就足够。
她整理纸笔的时候余光瞥见葛藉秋进来,她其实素来不把谁放在眼底的,只是听见耳边窸窸窣窣的私语声渐多,才好奇把眼光往那儿一丢。
这些人可不止闲言碎语,还指指点点。
“……就是她啊……”
“……真没想到呀……”
这是她听见的最多的两句话。
换做这学校里任何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面皮薄地恨不得遁地了,可葛藉秋却像没事儿人一样安安静静走进来坐到她位置上。
程筠枝心想她也不算没有名气吧?起码学校里那群富家子弟都把她视为梦中情人一样捧着呢。她除了身世这点拿不出手,平日里男孩子们言辞举止的堆砌早应该让她飘飘然了,一旦身价高了,人总是要端着一点放不开一点多在意形象一点,难道没有身家背景的人不知羞?
她也是随便想想,以为这些评价不过是因为又有哪个公子哥看上了她,招致几个女同学心生不忿罢了。然而她很快发现,这次不仅是女生戳她脊梁骨,连以前常常像苍蝇一样赶也赶不掉地围着她转的几个男生也突然一反常态,倒也没有窃窃私语,却是互相用眼神示意着,时而流露出至极的轻蔑,每每都是落在葛藉秋身上。
她询问一旁的包晚橘,“欸,她怎么了?”
包晚橘一脸的受宠若惊,夸张地拿手指了指自己,“你是在问我吗?”
程筠枝也同样夸张地扫了眼她四周,瞪了瞪眼睛,“当然啊。”
“哦——”从前她也站在那群女生里同她们一起说程筠枝的不是,说她大小姐脾气,但相较于葛藉秋倒还客气些,因葛藉秋平时总是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同样都是不愿同她们打交道,程筠枝变得可原谅些,因她家世相貌确实不可攀。说白了,女孩子其实很好相处,只要你离她们的生活圈子足够远。那些不远不近徘徊在边缘的,譬如葛藉秋,相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待人其实也谦和,但因为家世这一点不够搬上台面,换言之,班上许多女生家世都要比她好,羡慕的同时又有足够资本鄙视,便很容易转变为嫉妒了。
只是那次聚会程筠枝为她说话,包晚橘觉得她可亲了一些,但她小门小户,虽与程筠枝同桌了一年,两人未说过话,遂尽管有那一次的接触,她仍是不觉得她们俩能做得成朋友,如今程筠枝先开口,她反而生出迟来的感激之情,便道:“听说她晚上在玫瑰城做。”
“做?”程筠枝问她不过是因为班上无人可问,孙二也没来,可是包晚橘说得这样不清不楚,她又觉得自己白问了。
“嗯。”她还以为自己是让程六小姐知道这件了不得大事的头等功臣,重重点了下头。
程筠枝还是没明白,遂自言自语道:“算了我还是等孙二来问他吧。”
说曹操曹操到。
然而孙二一进来就被那些男生团团围住,七嘴八舌不知道说着什么,这状况持续了一阵儿,又突然在一哄而散中结局了。
“欸!”她叫住他。
孙二闻声停住脚步,又见程筠枝冲他招手,心想程六难得这样热情,便喜盈盈走过去。
她示意他身子俯下来一点,这样小声说话好听得见。
孙二却突然红了脸。
“我问你啊,葛藉秋怎么了?”
他一口气原本屏着,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跑了出来,原来是他多心了,便一边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一边道:“她晚上在玫瑰城唱歌。”
“唱歌?”程筠枝没有去过那里,只知道是个舞厅,诧异道,“那里还能唱歌?”
“当然能啊,唱歌、跳舞、喝酒……”他突然打住,觉得不好往下说,所幸程筠枝也没有追问,他知道程六理解偏了,便又委婉解释道:“在那里唱歌跳舞的,都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啊?”怪不得连男生也对她指指点点,程筠枝心想。她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葛藉秋,她拿笔在课本上划着什么,丝毫不理周围人,穿着也算规规矩矩,梳的也是学生头,这不就是平日里他们认为的最正经最单纯的姑娘吗?
因为从前的形象太美好了,稍有出格就整个颠覆。
然而可笑的是,她的形象也是这些人口口相传树立起来的。
“靳三先撞见的,当时也没认出来,我昨天晚上也见过了,打扮确实是挺不一样的。靳三是觉得她歌唱得好听,问了名字,叫艾蕾娜,以为是外国人,花了几个大洋叫她下台来见见,才认出是她。起初还以为是人有相似,后来我们几个都去看了,亲眼见过了才信的。”
孙二说得有理有据,程筠枝是不必眼见也知道为实了。
这时趁着还没上课,那几个得了确切消息的男生们,由两个家境还不错的打头,晃到葛藉秋桌边,坐桌子的坐桌子,搭肩的搭肩,玩她头发的玩她头发。
她依旧不为所动,这一招从前使她更受尊重,现在使她更为轻贱。
“唱首歌给我们听一听啊?”说着往她面前桌上掷了一枚大洋。
那银洋钿在桌上打着转儿得响。
见她不回应,他又扔了一枚,正巧打在前一枚上,弹了出去,到她脸上。
“还不够啊?”他又丢一枚,砸在了葛藉秋摊着的书上。
她搁笔,抬眼望他。
正在他摸出第四枚大洋的时候,她开了口:“我怕你听不懂。”
“什么?”那男生的笑容变得戏谑。
“《La Paloma》。”
“什?么?”他之前戏谑的笑容突然在脸上凝住。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尤其是那个男生,因他突然下不来台了。
及时响起的铃声代替葛藉秋放了他们一马。
傍晚放学归家,程筠枝远远望见她走在前面,原先也没有女孩子愿意和她一起走,现在传开了更是唯恐避之不及。然而她程筠枝不在乎。
“欸!”她知道叫了她她也不会停,便小跑着追上去,与她并排走,“怎么不见你来找我四哥了?”
葛藉秋心中奇怪程六会与她搭话,但仍是客气道:“程六小姐。”
她不介意葛藉秋的不回答,反而又发问道:“你对他说的不是英文吧?”
“嗯?”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程筠枝指的什么。
“好像是一首歌?”
葛藉秋又轻又快地“哦”了一声,她未料到程六居然对她那句话感兴趣,便解释道:“是的,不是英语,是西班牙语。”
“果然。”
她听见这两个字的回应后更是惊讶,反问道:“你也?”
程筠枝与她相视一笑。
有时感情也可产生于一瞬的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