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流偈将城北码头交由了宋等惆打理。
这事是在饭桌上定下的。
就像平日里问今日初几,初一,哦初一记得上香一般平常且顺口。
她应承得也快,是没多存心眼才这样快,然而又添了一句“可是从前都是醒素在管,我不会”,倒显得多余且假了。
“不会就学。”他一句话堵她的嘴,又道:“明天你在家里不要出去,我找老傅来签转让书。”
“转让书?”宋等惆诧异他突如其来的决定,这决定固然合她心意,然而当初想方设法要弄回来的城北码头此时真的因为他的一个念头这么容易就转回来了反而令她觉得不可思议,便以打趣掩饰自己因过分欣喜而显露的怀疑:“这是下聘?”
程流偈口中含着饭菜,只点了点头,片刻后才补充道:“算是吧。”不久饭碗见了底,他便搁下碗筷,向她道了一句“慢慢吃”,便先一步上楼。
宋等惆冲春来摆摆手,将他招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家四少怎么了?”
春来本是毕恭毕敬地佝着身子听着,以为四少奶奶有什么吩咐,遂摆着一张十分正经的脸,后听她这么一问,果然绷不住了,笑道:“四少奶奶,这怎么是‘我家’四少呢,应该是‘你家’四少啊!”
等惆也不知怎么竟会因他这句话红了脸,便赶紧地诨过去,一连道了几个“我们家”,又催着他赶紧回答。
春来方正色道:“码头天天出状况,少爷这几天除了到家吃的这一顿,几乎没进过水米。”
等惆未想到他忙成这个样子,心急道:“你不帮忙劝劝啊?”
春来旋即一脸的委屈,“我劝过了,可是‘我们家’四少哪是我劝得动的人呐,要不是为了和您吃这一顿晚饭,恐怕一日一餐都悬。”
“那这码头都有什么事?”
“那可多了去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没有。”春来说话的语气让人觉得他说书听多了。
“那你可知四少为什么突然要把城北码头转到我的名下?”
“啊?”春来吃了一惊,“少爷把城北码头给您管了?”
宋等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春来坦白。
春来一时犯了难,程流偈的心思他是从来不敢猜,只管他吩咐什么自己就去做什么,遂也不好回答等惆,只道:“城北码头向来是虞城十四个码头里最乱的,但这几日反而最太平,因几个私贩枪支禁药的都不敢走那里,别的码头哪怕是拦了递点钱讨个人情也就过了,有程家的人看着也不怕被人劫了去。城北码头的变数可就多了,被偷了抢了也没处找人赔去。”他望见等惆的神情,便又宽慰她道:“不过这仗也快打完了,太平日子里城北码头生意最好,这城北码头的生意一好,另几个码头的事也就没那么多了,少爷也就天天陪着少奶奶您了。”
宋等惆又多问了几句码头的事,春来一一回答了,她方上楼去找程流偈。
她差几步到书房门口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待她走到了,他也正巧一通电话打完。
她倚在门口侧头望着他。他原本才搁下电话又要拿起打第二通,想她进来的话且先等一等,却见她只是站着也无动作也不说话,反倒改了主意,将手头的事放下,也偏头望着她。
“我听春来说,奉镇码头那里丢了两箱子货。”
“嗯,小事。”
“小事?”
“是赵家的,半个月前才和仁济堂谈拢生意,从北边调度了药材,后来看见局势又想发一笔,就去谈了继善堂,只是后下的单子没赶得及到,第一批运来的只有七箱,交货的日子又挨得近,手头的货只有那些,就想从我们身上讹。”
宋等惆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原来短短“丢货”二字背后都有这样复杂的内情,更别提春来同她说的其他了。她于是有些无话找话,问了一声:“好解决吗?”
“好解决的,你放心。”
“码头的事情我是放心的,就是你,我不放心。”
她难得关心他,倒引得他兴致又起:“不放心我什么?”
她不放心的确实是他的安危健康,但若是她这么说就一定正中他下怀,而且她要是这么直白明了地说出口,也就不是她宋等惆了,便故意道:“不放心你,是不是跟东三码头那个漂亮小姐好了。”
他知道她是在说东三码头一个木箱里滚出来一个女人那件事,这女人被贩来做妓,本来这桩买卖过码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堵住她嘴的布头掉了,她大喊弄得人尽皆知,后来不知怎么逃掉了,买她的妓院就派了龟公来要人。
程流偈心想春来禀报起来真是事无巨细,仿佛他从小就跟着的人是宋等惆而不是他。
“东三码头那个可没我家里这个漂亮。”
宋等惆睨了他一眼,换作从前她定然不好意思一笑,不过如今同他相处得久了,也不再拘着,反而大方称赞他“会说话”。
两人相视一笑,宋等惆随后正色道:“可是你上哪儿去找到人交给他们?”
程流偈见她今日难得话多,又对码头的事如此上心,便也不再同她玩笑,道:“那依你看,这事要如何解决?”
她思忖了一会儿,倒也想出几个办法,却都被她自己一一否了,最终坦白道:“我想不出。”宋等惆望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便知他非诚心问自己,霎时不大高兴,“好了,你快说吧。”
他方开口道:“他们不过要一个人,给他们一个就是了。”
“给他们一个?”宋等惆不是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是这个解决办法未免有些不近人情,“那你也去偷去掳?”
“去买。”他语调里的淡漠使人心寒。
她便又是沉默。
沉默在他们之间有时是种无声的对抗。
“等惆,现在世道越来越乱。有些事情对的,我们未必能做。”
她上楼的目的原本是想为他分忧,所以纵使不能做到,她也不想让他再在感情上心烦,遂又缄默,这缄默是种无声的妥协。
一个少时当家又将家业在乱世中都能经营得风生水起的人,即便偶尔柔情,也应当看到他柔情底下的事不关己。
窗外的冷风更冷,一溜烟脚底抹油走了,晃晃荡荡在红灯绿酒夜中,太冷的地方呆不住,要去热闹场子暖暖身,又听得别处的风里夹杂歌声,也醉了,也被勾肩搭背地拐去玫瑰城了。
时髦少年郎和曼妙芳龄女在这里向来是一抓一大把。薛老四尚能装一把附庸风雅,大胡子虽说看不惯那些公子哥的浪荡样儿,一双饺子眼却在几处女人扎堆的地方搜寻。余左是半只脚刚踏进玫瑰城的门,听见那歌声笑声就缩了回去,一转身打了退堂鼓,大胡子要拉他,被薛老四和关憬拦下了,只说由他去。
刚进来的时候,正唱着《La Paloma》,此刻关憬几杯下肚,歌也正好唱完。
隔壁桌几个少年花了钱买她过来一见,奚落之声落进他的耳朵里,他也听了个大概,便挥手招了一旁的侍者来,将口袋里剩余几个零钱都给了他,耳语了几句。
不一会儿,那侍者就将葛藉秋带了过来。
她这几天是动物园里的猩猩被人看惯了,以为又是中学里哪一帮子的人,走过来才知不是,因关憬旁边两个年纪太大了,不会是学生。
“叫什么名字?”
她再三斟酌了,方回道:“Elena。”
“哟,洋文名呢。”大胡子插了一句嘴。
“这是人家不愿透露真名,在这儿唱歌的,多半。”薛老四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说了这么一句,说过之后又将他推开了。
“你坐这儿,我请你喝杯酒,等他们走了,我就放你回去。”关憬方才又要了一杯酒,这会儿侍者正好端上来,他便将酒推到自己对面,示意她坐下。
她不意会有人替自己解围,却仍是乖乖坐下,既吃这碗饭。
“你唱的那首歌,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是心上人吧。”
他诧异,诧异跃于眉梢。
“歌词讲的是这个,若你想的别的,倒是我唱得有问题了。”她不卑不亢,却也不去碰那杯酒。
他独自笑了,浅浅啜了一口酒,道:“看来情感是跨越语言的。”
这时薛老四绕到他那边耳语了一句:“宋小姐那里还去吗?”他们几个当中只有薛老四猜到宋等惆的身份,另几个都稀里糊涂还认她当夫人呢。
关憬酒杯拿在手里,晃了晃,上头的灯光打下来在杯子里折射着实好看。
人声嘈杂,光影又明迷,薛老四一眨眼恍惚得以为一世纪都过去了,方听到耳边悠悠飘来一句。
——“不去了。”
薛老四倒吸一口气。
才天昏的时候收到了喜帖,大红的双喜,拆也未拆,也没有瞻前顾后的考虑,关憬就带着他们几个开车过来。那边的情形是关望笙的丧事才办完政府就派兵下来开打了,从前是要先灭了那些个真大帅“巡阅使”,才放任他们几个小“大帅”偏安一隅,现在得了空自然要将地盘收一收,关望笙是预见了的,也放了遗言给关憬。
原本打算讲和了,关军里一个之前当关望笙参谋官的不愿丢了现在的权势就先放了一枪,结果闹得非打不可。禁令也下了,封锁线也一一地设了,而他这个少帅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跑了。
本以为要一路里开到程家抢亲,结果半道突然停了车,进了这玫瑰城。
或许是求而不得的人生路上能够花钱买到的东西都足够诱人。
不去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样费了心思力气,赌上身家性命,那座楼那个房间里的人却浑然不知,实在让人不值。——至少薛老四是这样想,他替关憬不值。
然而别人家的事又怎需要他一个外人来不值呢。
他也是听命行事,便不再多嘴。
“他们看样子一时半刻不会走了,你和我们一起出去吧,我想他们总不至于跟上来。”
葛藉秋心里是万分感激了。
她从前正经,狂蜂浪蝶不在少数,如今却人人都道她假正经,那些捧高她的人现在一个个都举止轻佻,以前为博得她的青睐不惜血本,现在却觉得她的一顾都不值钱。
而关憬替她解围,又不嫌弃她歌女身份。
女人的倾心往往就是这样单纯。
“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开口。
关憬不防被一个素昧平生的歌女这样问,又想她报的也不是真名,便回答:“Luis。”
“Luis?”她轻笑,“或许我告诉你我的真名……”
“不必了。”他打断她,他鲜少打断一个人。
男人的拒绝往往就是这样不近人情。
“我们走吧。”他拿起外套向外走去。
她跟在后面,薛老四和大胡子还在更后头。
葛藉秋以为将来会后悔没告诉关憬自己的真名,可是她错了。
她现在就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