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北到虞城,一路舟车,并不劳顿。
气候也变得可接受,尽管湿度不减寒风也一般的凛冽。想来是这思乡的肌肤过于敏感,才会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魄力。
她们说我疯了,逃了考试回家,是嫌钱多没地儿花交给学校改善领导伙食。
我也觉得自己疯了,可是我要回去。
因为程宅第一次对外开放,而我知道得太迟,预约的时候只剩最后一天,且只有短短的一个小时。
程宅,是我小时候路过,扒着铁皮门门缝往里看只隐约看见里面还有一扇铁门,——气派与外面这两张仿佛是被施工单位随便裁剪竖在那里挂把锁防贼的蓝色铁皮不能比。是我再大一些路过,蹦着跳着伸长了脖子想越过那堵漆着中华传统美德的白墙,却只眺望见一座外墙斑驳电线稀落的老房子。是念了书识了字,才注意到墙上门牌,虞城文物保护单位,程宅。
它很普通,没有奇闻,没有轶事,即使荒凉依然不添阴森。
屏幕一亮,跳出来好几条消息。
——那个,她们,让我来,问问你,你不会,失恋了吧?
这种发消息的作风一看就知道是董,后面还跟着一连串表情包。
我心情大好,于是也学她。
——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啊。
后来这个沉寂的宿舍群就炸了。
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理据,眼花缭乱都不足以形容我的观感。
是啊,为了一座房子,比我就想回虞城吃顿饭这个理由还要牵强和难以服众。
我瞥了一眼屏幕。
哦不对,看来她们更容易相信我回虞城相亲。
有时我也在想,是否是我遇见的人还不够多,又或者将来听从安排草草一嫁。总之,想要长久地独身是困难的,因我不是我自己,是我的一家。
我又和他们瞎扯了一番,下了长途大巴,乘公交直奔程宅。
给门口的工作人员看了预约短信,如愿踏进了这造房子的门槛。
我走得漫无目的,到处闲逛,程宅里同我一样的游客不多,引起我注意的只有一个拿着块画板的男生,我走近瞥了一眼,看样子是在临摹珐琅砖上的图案。
程宅里的家具都被搬空了,所以走马观花地一看不费多少工夫。不知不觉走到二楼一间拿木质浮雕门板隔开的房间里,房间采光很好,也很开阔。我以为会有一种失而复得之感,但并没有。以为会有恍若隔世之感,然而同样,除非我学文人骚客牵强附会一番。
我只觉得我所踩着的每一块彩釉方砖都真实,可是我又自嘲地一笑。
“在笑什么?”
我有些惊讶地转身,但没有被这个突然出现在我背后的声音和它的主人吓到。
他的打扮穿去时装周或许可说是有腔调,三件套的双排扣西装,三七分的油头,可是放到此时此刻的普通生活里,未免有些太过正经老调,甚至过时。
然而并未引起我的反感。
“我在笑我自己,居然会相信冥冥中注定这种说法。”
“哦?”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座房子,幻想自己前世或许就住在这造房子里,所以这辈子这么想进来看一看。”
“那怎么又不相信了?”
“因为我走进来,并没有熟悉的感觉,而且神神鬼鬼的事,应该也只有电视剧里有了。”
他兀自点了点头,踱步走了一段,又回转过来,脸上挂着主人家的歉意,不好意思道:“这里椅子都被他们搬光了。”又道,“或许我们可以席地而坐?”
我不防他有这样的邀请,虽然不情愿,仍是下意识望了望四周,这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众多,又连日下雨,地上不见得会有多干净。
未料他不待我回答,就脱了外套下来铺在地板上,自顾自曲腿坐下来,又拍了拍外套盖着的另一方,抬眼看我,示意我坐过去。
我不免心里苦笑,觉得这个人真是自来熟,却仿佛抵御不了他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仍是乖乖坐下,坐下的那一瞬间,我才第一次在这座房子里找到了似曾相识之感。
但我以为那不过海马效应。
“事情是你怎样看待它,它是没有原本的样子的。”
他的脸离我很近,睫毛在窗外突然洒进来的一点阳光中熠熠生辉。
“我不懂。”我照实说。
而他未作解释。
“很久以前,我喜欢一个人。她静静坐在这儿的时候,这张脸我可以端详十天。”
他看着我的眼神越发深沉,以至于我没觉得他话里的指示词有何错处。
“后来呢?”
“后来我也很喜欢她,——我一直都很喜欢她。”
我以为他在同我开玩笑,因他反手撑着地板,身子后仰,姿态使他不管多深情看着都有些不正经。
但我仍是好奇问了一句,因为我以为又是一出自诩长情的独角戏:“那她知道吗?”
他几乎答非所问,又或者根本没听见我的问题,只是接着自己的上句,道:“可是假话太多,真话也叫人不敢相信了。”
我突然间陷入沉默,眼前掠过从前许多人事,我天生的不信任感仿佛在他的话里找到了答案。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且叫我过去,指着窗外,“喜欢吗?”
我循着他指的地方望去,是一大树白绣球,我其实对绣球无感,却不知怎么开口道:“喜欢。”
又问他:“这里怎么会有绣球?”
“我种的。”
“你?”我无法将他与园丁做联想。
“她说,结了婚要在院子里种一大丛绣球,很热闹,热闹就好看,因为人群总是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一聚而散。”我脱口而出,这本不是我应该脱口而出的话。
这种巧合使我感到恐惧,我向他走去,我要问个明白。
可他避开我回到了窗边。
我抓不住他。
他最后一句话是,果真漂亮。
我不明白。
他就那样纵身跃下,我吓到赶紧跑过去,半个身子都在窗外,四下寻着,没有看见他。
我急忙跑下楼,跑到院子里,也没有见到人,瞥见不远处那棵绣球树——哪里有开的那么好的绣球花!
我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十月底了,不是绣球的花期。
我慌了,又旋即跑去二楼那间房,却见地板上空空如也,那件外套也不见了。
我不知道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作何反应,失魂落魄地下了楼,经过那个临摹的男生身边,——他仍在画那个图案,与我之前看到的也就不过前一笔后一笔的差别。
我脸上突然一凉,拿手碰了一碰才发现是眼泪。
我不觉得伤心,可是我却莫名流泪,仿佛痛失爱人。
那男生大概看我许久未走,有些好奇地抬头一看,忽然怔了一怔,“你……”他又有些不敢相信地推了推眼镜,“你长得好像照片上的那个人啊……”
“什么照片?”
“你别哭啊……”
“我问你什么照片!”
他有点受惊吓,说话更加结结巴巴,“就……有一间房间里都是……就全是对程家几代人的介绍,放了很多照片,有一张结婚照……”他哆哆嗦嗦拿手一指。
我旋即跑去。
一张张照片找过来,找到那张结婚照。
我突然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