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接了程流偈从溢禧堂回去,他素来最擅察言观色,看见他双唇紧闭又微皱眉头,便多嘴问了一句:“装修师傅那儿要不回了吧?”
他却问了一句别的:“少奶奶呢?”
春来不知他目的,便也不好变通着回答,只照实回道:“在家等着呢。”
他方应了春来刚才那句:“不用回了。”
这是明摆着不想扫了四少奶奶的兴致。春来心知,然而若他再有机会定要换句话回答,因心烦两个字就差写在程流偈脸上了。
车子开到程家,等惆已在客厅招呼两位装修师傅,见他回来了,便让出主位,自己坐在侧手边的沙发上。
程流偈从后边经过她坐的那张沙发的时候自然而然俯下身子,偏着头问她,“吃过饭了吗?”
她摇头,迎上他的视线,道:“等你一起。”
他们挨得很近,他想亲她,但终是微笑看她,后直起身子与那两位装修师傅谈事去了。
晚饭的时候程流偈给她夹了很多菜,这是从前不曾有的,她只当是要结婚了,两个人都名正言顺所以也不再拘着,便未多想,反而想起来件事,道:“流偈,我想在前院种一棵绣球。”
“绣球?”
“嗯,我觉得它开花的时候,一大朵一大朵的,很热闹,很好看。”
“好,我叫人运一株来,我们一起种。”
“可是,这段时间打仗,封锁线怕是不好过吧?”
他伸出去的筷子一滞,在那盘炒素里挑拣了两三下,夹到碗里的时候仿佛嗯了一声,但是太轻所以不真切。他突然将碗筷一搁,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随后瞥见等惆表情,怕吓着她,又连忙笑嘻嘻夹了块茄子放她碗里,“快吃吧,吃完我们上楼去。”
“上楼?”
他原本是有些没话找话才多出来后面一句,可是等惆这句反问倒叫他生出别的心思,便故意道:“等惆,”他注视着她好久,“你已经是大人了。”
“啊?”她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句反问的“上楼”不过是她对程流偈逻辑不通的“上楼”提出的合理合情的疑问,被他这句话一套倒显得是她先不知道想哪里去了,她遂堆笑与他对视,不紧不慢道:“是啊,我已经是大人了,所以大人会知道要把门锁好。”
他也堆笑看她:“没用的,我有钥匙。”
她冷不防被噎了一句,忽然冲着门外高声道:“春来!刚才那个装修师傅老张是不是说他还会换锁啊?”她边说着边起身,借口出了饭厅,她知道春来在院子里听不见,于是快步上楼回房间了,她若再呆下去与程流偈抬杠指不定事情要怎样发展。
程流偈知她害羞,便笑看她出去也不拦着,后瞥到她饭碗,突然敛色,吩咐道:“秋浅,再煮碗甜汤给少奶奶送上去。”
快十点的时候程流偈去她房里,宋等惆才洗漱完出来,以为是秋浅上来收碗,也没怎么防备,道了声进来便坐到梳妆台前擦头发去了。
“这么晚洗头要头痛的。”
时间仿佛停了一秒钟,而她故作镇定,不想被他瞧见自己的窘迫占了上风,便道:“晚饭吃得晚,就洗头晚了。”她此时只穿着一条短袖真丝裙,领口开得很低,胸前又被湿头发洇了一滩。
他还杵在门口,因镜子里见不到他,她望他千万不要走过来。
她慌乱起来就容易没话找话,“你要不要把碗收了拿到楼下去,省得秋浅再跑一趟。”
“收碗?嗯?”他笑出声,有些嘲讽,不过不带恶意,“我程流偈几时要做这种事?”
镜子里出现他半个身子。
她突然急了,嚷道:“你别过来呀。”
她语带央求就容易听起来像在撒娇。
镜子里的他的身影已经到脖子,约莫能看见下巴。
她突然逃开,背对着他面向阳台站着。——总好过坐在镜子前也相当于面对面了。
“你先出去好不好?”
他一言不发,但也并未上前。
“如果你……”
“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爱一个女人,”他突然抢白,“他一定是有欲望的,而且很难掩饰。或许克制和隐忍更能让人感受到爱意,但,从来不表露,一定没有那么喜欢。”
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头发稍上的水滴落在地板上,一滴、两滴……
“那你今天是?”
她忽然觉得肩上一重,是程流偈拿了被子将她裹起来,她挣扎了一下,旋即又被他环抱住,“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她也就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这几天你哪里也不要去,呆在家里,也不要见客了。”
程流偈一向尊重她,也从不干涉她的自由,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可她不想破坏气氛,便推想或许是世道太乱他顾忌她安危,遂静静靠在他怀里,一句未说。
“我们把婚礼提前吧。”
“这怎么行,请柬都发出去了。”
“可是。”他话至此处又倏地沉默了,好像隐去了许多要说的话,最后只叹了一句:“真想快点娶到你啊。”
她忍不住问:“你今天是怎么了?”她又是个极聪明的人,很快追问了一句,“是不是在溢禧堂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嗯。青门跟日本人勾结。”既然她猜到了,他也不瞒她,“要借我们的码头让日本兵登陆。”
等惆早知上川近子身份,便也不意外,问道:“你拒绝了?”
“嗯。”他又补了一句,“我怎么会答应。”
“青门不好开罪吧。”
“嗯。”他今天很喜欢说嗯,各种声调都有,而且在她耳朵边,她竟有些沉迷,又听他道:“我们家也不好开罪。”
她笑了,“是你不好开罪吧。”
他也笑了,正巧她抬头看他,两人便对望着笑,仿佛真有那么好笑。
“我抱你到床上去。”
“不用,我自己走。”
“这样走?嗯?”他稍微松了松胳膊,离她稍远一些故意打量她。
“你松开,我自己笼着被子就能走了啊。”
“啊,”他不抬杠了,却抱她更紧,“那你走吧,带着我一起。”他把头搁在她肩上。
等惆哭笑不得,无奈道:“你好幼稚啊。”
她试着往床边挪了两步,但程流偈整个人分量压在她身上她是真的吃不消,在她快要求饶的时候程流偈直起身子将她连被子带人抱到床上去了。
临走前他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吻,还顺便收走了那碗吃剩的甜汤。
她从前养成太沉的性格,或许是出于闺秀的矜持,或许是所遇变故太多而后的冷淡,甚至说得难听点有些不解风情,但是自她遇见程流偈后,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是这样的性格,因为她会遇见会喜欢上的人,是程流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