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办喜事,虽逢乱世宾客也悉数到场,全了各家面子。
闫老板送礼前来,在厅堂里转悠,好不容易逮到新郎官,对着便先是作了个揖,寒暄道:“不知道那匹青罗雀做的喜服四少可还满意呀?”
程流偈不过那日选料时见过他一面,其后的事都交给等惆去办了,听他提及喜服才记起来是永升泰的老板,便也客套道:“不满意也不会光顾您永升泰了。”
闫老板客气地背过身摆了摆手,又转过来道:“还是多亏了四少,我那箱子货才好沾了这青罗雀的光得以过了关口。”他说着又作了个揖,只是这揖才作到一半,便听得外面人声嘈杂起来,又有皮靴马蹄的声音,随后警察队的人长驱直入如若无人。
为首那位也不自报家门也不说清来意,上来便是一句话:“来人!先把这个走私犯给我抓了!”
或许是觉得闫老板身材清瘦不用多废人力,只上来两个也不知是营养不良没发育好还是谎报年龄为了领份口粮的小警察将他手背在身后押住。闫老板一头雾水,措手不及得竟是连一句冤都不曾喊,只用那铜铃似的眼睛瞪着这帮子人,气鼓鼓的样子有些像私塾里被调皮学生气着了的国文先生。
“潘副局,我可是好好的请柬好好的请了人好好的递到府上的。”程流偈的态度不算强硬,因他这段时间常与警察局打交道,那边是揪着他一点错处都不肯放,可偏偏又给程流偈处理得滴水不漏。一边是该捞的没捞着,另一边是敢怒不敢言,但都不好把明面上的关系弄得太僵。
“哼。”潘庆年把他那挤得衬衫扣子都要崩开的圆滚肚子往众人面前一摆,马鞭拿在手里一扬一扬的,“你,我也要请到警察局里去坐坐。”
他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了。程流偈面带微笑礼貌看他,但凡他认识的也认识潘庆年的都说这个潘庆年做到死也就只是个副局长了,他本就一个走卒的料子,嘴倒是一张能当局长的嘴,又没半点本事又目光短浅,不懂凡事留一线这个理儿的人不要说在仕途,就是他能活到现在也真是上辈积德福大命大。
“春来,先给潘副局长倒杯酒,既然来了这一趟,总要吃杯喜酒再走的。”
“免了。”他手上扬着的马鞭在半空里一停,“酒,我是不喝了,茶,局里有的是,我请。”
程流偈缓缓走到他跟前,“不过,我还没问副局长一声,这吃茶的缘由是何啊?”
“哼。”他眯起眼来,“我问你,永升泰老板的箱子是不是从你的码头走的?”
“是。”
他将马鞭往掌中心一拍,“欸——”紧接着这一百八十度大转音之后便是干脆一声:“带走!”
闫老板此时才高声嚷起来,又犟又扭,却还是被那两个小孩一样的警察牢牢看住。
春来上前替程流偈挡了那起要抓他的人,程流偈回头望了一眼,其实他不必望,因他们在院子里,等惆在洋房二楼上,她房间的阳台也是朝对的另一边,下面虽然动静不小,楼上梳妆打扮忙起来也不会得闲留心楼下的事。正当他要转过身吩咐春来把他去警察局一趟的事告诉等惆让她等他回来的时候,忽然撞见靠二楼的楼梯口有一撇红色又倏地消失了,他虽疑虑也未多想,仍旧把该交代的事交代清楚后随潘庆年去了。
那撇红色确实是宋等惆。
他让宋等惆待在家里不要见客,她没有做到,她见了一个人,——在那个约好去试喜服的下午——是上川近子,带着那张签有程流偈名字印有他私章的契约。
她起初不信的,可是由不得她不信,若她从前从未下定决心完全信任他,那这一纸契约摊在面前不过也就是意料之中,恨归恨,却激不起多少浪花。然而因她把之前所有的论断都推翻,把后路都斩断,亲手像搭积木一般搭建了一个新的完全依托程流偈而存在的世界,积木本就悬悬,全凭她的信任在支着,这张契约抽走了最底下一根,于是整个世界瞬间崩塌。
联合上川近子栽赃永升泰走私程流偈为帮手的决定是那天下午做的。
她知道这不理智,何况她清楚知道上川近子是日本人,但她仍是点了头。
“四少奶奶!”春来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四少去警察局一趟,让您务必等他回来。”
“啊?”她有些恍惚,周围人好像都模糊了。
“对了,您怎么站在这儿?”
“啊?”她这会儿脑子里还回旋着春来刚才那句“务必等他回来”,遂自言自语道,“不等了,结不成的。”说罢便转身回房。
“啊?”这回轮到春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先只觉得自家少奶奶奇怪,怎么新郎官不见了她一点儿也不着急不忧心,后拍脑袋一想,“该不会是四少奶奶太伤心以至于……得了失心疯吧!”
“春来!”程筠枝挽着葛藉秋进来,“你说什么呢!”
“六小姐,四少被警察带走了,四少奶奶好像……好像人不大正常……”当着主人的面他也不敢瞎说话。
葛藉秋见是他们家事,找了个由头离开了。
程筠枝遂拉过春来,追问道:“什么不大正常?”
春来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程筠枝耐心耗光了也就作罢,先跑去书房给警察局长打了通电话。程别南多年在外,程流偈出了什么事,程家就靠程筠枝帮忙管着,因此各处也都还算说得上话。
程别南在外招呼宾客,前厅后厨来回奔忙,想着程流偈若不能及时赶回来,恐怕这婚宴也只好取消。不知道第几回打后厨走过客厅,突然听见程筠枝在楼上吼道:“你给我出去!”
他匆忙三两步上了楼,方知道这话是对着宋等惆说的。他知道他这个妹妹脾气素来不好,但一定都有原因,便也不站队,只觉得程筠枝这么大嗓门让宾客们听见了不好,才劝了一句,就被她吼道:“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四哥被警察带走,是因为她,和警察说永升泰走私。”
“你哪里听来的?”
“哪里听来的?我两只耳朵听来的!”她又转向宋等惆,“你不想嫁给我四哥,你明说啊,谁求着你嫁了?你犯得着结婚当天让警察把人带走让四哥难堪让我们程家丢人现眼?我四哥待你还不够好?”
“好。”她终于回应了一声,“特别好,好得把人家家都烧了,还杀人灭口。”
程别南惊讶于她此时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她是如此冷漠,说出来的话像冰冷锋利的刀刃。
“你说什么?”程流偈做事的狠辣程筠枝向来是知道的,说起来她这位四哥遇到宋等惆之后仿佛还改变了许多,她知道宋等惆是薛书瞒,可是曾家大火……她忽然后背一僵,想起几个月前在客厅程流偈拿给他看的那张与青门签订的契约,“难道……我要去告诉四哥……你……”
程别南原本拉着她手臂,突然被她挣开逃了出去。
“你下楼去吧,我不会走的,我就坐在这里,”她对着镜子将那对红玛瑙耳环摘下,又换上一对日常的珍珠耳环,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一直到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