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惆屋里的观音尊里多了几枝万年青,是纺歌从自己那里分了些拿来的。
她今日素颜,或许是连着两天都没什么生意,便也不再在乎这许多,来时说道:“这几天街上摊贩都少了,这束万年青还是我前几天买的。虽不大新鲜了,但我想空手来总不大好,既是走来与你说说话,添点人气,不如也带两枝来给你屋里添点生气。”
等惆今日穿的一件绛红杭绸的旗袍,前些日子国军来盘查了一番,要了各人的卖身契去登记,又立下许许多多新规,其中一条便是不准再穿长袄马面裙,旧时的东西全部都要摒弃。吓得暮烟凝碧的一群女人们立时一窝蜂地跑去裁缝那里订做旗袍。程流偈曾派人送了两箱衣服来,都是她在程家穿过的,本来以为会堆在角落受灰尘,没想到还能穿得上,只是料子有些旧了。“我倒是不在意新鲜不新鲜的,不像——”她顿了一顿,不知道该不该提起亡人。
纺歌猜到她要说的是谁,拢了拢腕上一副细翡翠包银的镯子,长叹了口道:“叶平彰也算是用情至深了。领着国军才进了城门就直奔溢禧堂而去,取了青门当家的命。听说现在青门由几个叔伯辈的撑着,还不知道去留呢。”
等惆只是微微一笑,道:“叶平彰也好程流偈也罢,都不是头脑一热去做事的人,。”何况他们已知青门当家是日本人,她心道,不过这就不必让纺歌知晓了,“为妻报仇虽不说全是起码也有五成是个幌子,且青门又是最重义气的,发生了如此大事居然能忍下这口气来,其中虽不排除有忌惮国军势力的顾虑,但我想更大程度上还是叶平彰他们早就安排妥当后事了。”
“你倒看得通透?”语气里不免有打趣的成分。
等惆嘴角仍是挂着那种极为寡淡的笑,自澄如离世后,她好像也习惯了这样的表情。她取了根牙签去戳攒盒里的蜜饯,“有一件事你是说对了的,就是摊贩都少了,铺子也没开几家,比过年的时候还冷清。上次卖蜜饯的从我这儿窗户底下走过,吆喝了几声,被我叫住了,我叫跟妈儿去买了点来,各式各样都有。你尝尝,虽然也是国军进城前的事了,但干货还是比花花草草要经得起放。”
“奥哟——你嫌弃我万年青阿是啦?我待会就带走。”边说着边已挑了一样尝,“这个珍珠梅是蛮好吃的。——说起那些店铺啊,我是真心火,欠我几件旗袍还没送来,你看我这两天都穿的什么样子。”她说着扯了扯自己的旗袍摆,是一件银灰色的薄纱旗袍,还是夏天的款,叫人看着都冷,幸好也快开春,且屋子里都烧着炭。
等惆听她这样讲,便起身去开那装衣服的箱子,“我这里有不少,我也不用换那么勤,你来挑两件去吧,就怕不合身。”
纺歌听了忙跑过去看,她是丫鬟出身,看见好东西就眼热的本性一点也改不了,就算在暮烟凝碧金银财宝都过过手了,仍是对不必自己掏钱的便宜能占就占,“不怕,我自己改改就好了。”这句是讲不打算还了。
不过等惆也不计较这些,坐回椅子上看她一件件拿出来比在身上。
“呀——”纺歌突然惊叫了一声,“这是……你和四少结婚的喜服吧?”
“什么?”等惆旋即站起来,走近看见她两手撑开提着一件红衣,这款式绣工色泽质地,确是那匹青罗雀做的喜服无疑了,不禁喃喃道:“他竟然把这件也送了过来。”而她随便拣了一件穿,都没翻过这个箱子。
纺歌听见了她的话,晓得这两箱子都是程流偈送来的,登时挑衣服的兴致也减了一大半。又忍不住多嘴道:“四少把这都送过来了,难道是不打算……我见他对你那样上心,以为他早晚要来替你赎身的。”
“我既是自己把自己卖了,也不会叫人替我赎身。”
纺歌听她嘴硬,登时放下衣服,道:“你啊,我侍候少爷这么多年,没见他那样拉下脸来过,也没见他看过谁脸色。说句心里话,只要你服个软,那少爷一定是有求必应啊!”
她何尝不知,只是迈不过去那道坎罢了,除非害得她家破人亡毁容失忆的不是他。
她是搬了张圆凳坐在窗口,胳膊肘撑在窗沿上,拿手托着头望着街巷发呆,“说起来开着的店铺也不少。”
“都是国军早就关照好了的,一定要一切如常,不开门的以后都别想开门了。”纺歌凑上前去,那手指给她看,“喏,那边那个街边卖菜的,我从来没见过他。瞧这腔调也不是做买卖的,估计是哪个小兵硬被指派来充充人气。”
“是不许百姓们看见太平之下的波谲云诡吧。”
这时跟妈儿敲门道:“先生,有人找。”
等惆与纺歌皆觉得奇怪,互相看了一眼,同声问道:“是谁啊?”
“一位姓沈的姑娘。”
“沈对青。”等惆脱口而出这名字,忙紧接着高声喊道,“快请进来。”
便见跟妈儿替那人开好门让她进了来。
“果真是你。”
“宋小姐。”沈对青冲她礼貌地笑了一笑,一转眼就瞥见了桌上半打开的攒盒,遂机灵道:“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的这里,宋小姐不好好招待招待我?”
等惆听了忙吩咐跟妈儿送些点心过来。她与沈对青虽认识不久,却也算是共患难过,因此对她总有一种亲切之感,今日她上门来便要吃的要喝的,倒像是一个出去玩了才回家的妹妹。
不一会儿跟妈儿就将点心送了上来。
“听说暮烟凝碧的吃食点心样样精致可口,只可惜苦于女儿身,今日终于能借着你的光尝一尝了。”她边说着边伸手取了一块玫瑰酥糖,一整块都放到嘴里。
等惆忙给她倒了杯茶,让她过过酥糖的甜腻,试探着问道:“你来大概是有要紧事吧?”
沈对青不拘小节地拿手指抹了抹嘴,狡黠一笑:“你一定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青门的事。”
等惆恍然,也不瞒她,“我才听说的,那个日本人被国军杀死了,青门现在群龙无首。”
沈对青听了以后故意先买了个关子,道:“一半一半。”
“怎么说?”
“那个上川近子被国军抓了,关在警察局牢房里,不过是对外谎称已被杀死罢了,叶平彰大约还要从她口中套点东西出来。青门几个信得过的叔伯早就都知道我的存在,只是一直差一个机会让我重回青门,现在青门总体人心已定,不过我们还要点时间肃清内部,看是否有日本人被安插进来。”沈对青见她一直默默点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拍了拍她手臂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答应过你待我重掌青门,我一定会告诉你夺你家业的幕后主谋是谁?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等惆惊讶不已,还没来得及问她,便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了的纸,她将那张纸打开摊放在等惆面前,指着左下角一处不太引人注意的图案道:“这个图案是签完契约以后再盖章上去的,代表的是当时派去执行任务的人有几个,因为我们青门是拿钱办事,弟兄们都有分成,这样记不容易出错也有凭据能够保留。而这一点只有青门历代当家口口相传才知道,我爷爷在我小时候就同我说过,应该也不会再和那个日本女人说,所以她才不知道。”
“那这个代表的是?”
“一个人。”
“一个人?可是——”
“可是我记得你曾经和我们说过,说那天晚上你和薛小姐合力将一个提刀的打晕了,然而等你回来却发现她也倒在地上,文印也不见了。之后有人放火,又有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你逃出来了,那两具尸体就一定是薛小姐和那个提刀的无疑。我们的人确实使得是锲有青门标记的朴刀,但自我重回青门整理这些契约发现这一点之后,思前想后了一晚上,放火烧了曾家并偷走文印的……”
“一定另有其人。”她抢白道,“我不是没想过还有第二个人,只是我想不到除了青门收钱办事以外,还有谁会觊觎城北码头到杀人放火的地步。我虽没找到那枚文印,却在程流偈差律师让我签的转让合同上看到了那些原始文件,其中就有盖着这枚文印的合同。”
“但是程四少既然与青门签了契约,初衷必然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怎么会蠢得再派自己的人去?我听说上川近子很早以前就拿着这张契约要挟程流偈为日本人从东三、东四码头登陆设置便利,冒着失去你的风险他都没答应,这份气节我沈对青是一万个敬佩。还有一件事我要同你说,就是我整理发现,黄文啸也同我们签了契约,日期大概是那个冒牌货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