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把我这里当自己后院了。”等惆揶揄了一句,坐回椅子上。
云钟愣了一会儿才认出眼前是宋等惆,诧异她为何在此,又纳闷程流偈竟然也在。虽说纺歌让他在这躲着,但显然他是多余,且与这两位又不熟稔,皱眉欲走,被程流偈拦下。
“你当真翻窗进来的?两层楼高呢。”
“有梯子。”
程流偈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仿佛又有算盘已经打好,问道:“你是拆白党吧?”
云钟面无表情看他,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将两手插在裤兜里,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
程流偈遂也坐了下来,将凉好的茶一饮而尽,“这条道走到底不会好的。”
云钟半侧过身子,将半张脸朝对他们,“那四少有什么高见?”
“想必你也听说了现在程家一落千丈,十四个码头全部易手,我若能搭上政府军,码头再拿回来自然好说,但无非就是从看警察局脸色变为看政府军脸色罢了。但如果在政府军进驻虞城之前,码头就在程家名下,那届时谁看谁的脸色还是个未知数。而你应当深知那几伙都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人。——我要一个帮手,你需要一个靠山,岂不是两全其美?”
云钟面上浮出一个微笑,从前在黄文啸手底下听差的时候就无数次听过那老狐狸怎样算计程流偈都不成,栽赃他与革命党勾结不成,欲夺城北码头不成。他入拆白党本也属于阴差阳错,如今能有人拉他一把,自然再好不过,便感兴趣道:“不知道有什么能帮得上四少的?”
“虽然除城北码头外的十三个码头都被警察局接管了去,但是警察局人手不够,便将除东四、东五码头外的其余码头都分租了出去,据我所知,东三、奉镇和雁潭码头都给了黄文啸,你既在打黄文啸女儿的主意,正好可以利用她,替我取回这三个码头。”
商场上的手段云钟毕竟见过不少,略一思索就猜到程流偈的想法,便提醒他:“可是黄文啸拥有的不过是码头的租赁权,就算利用她女儿骗他签下合同,你得到的也不过一纸空文。”
“十三个码头的地契现在仍在我家里,当初警察局同我签订协议,要了码头的行使权,我空有几块地皮但是不能派程家的人去管理。”
“原来。”云钟淡淡一叹,踱着步子走到他们面前,“不知道四少认不认识叶平彰这个人?”
“认识。”
“恐怕还不够认识。”
“怎么说?”
“叶平彰,国军陆军上尉,拆白党计划的提出者和策划者。”
“陆军上尉?”程流偈虽不大清楚国军各级停年,但大概算来或许就是他结婚不成远走他乡那段日子里参的军,而叶平彰这次回来竟是连对他也只字未提。
“没错,而且他下达命令的时候,特意交代我们留意寻找一个叫胡澄君的女人。”
“胡澄君。”程流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想来就是那位胡家小姐。
宋等惆从始至终都扮演着一个透明人的角色,不插嘴不多话,渴了喝口茶,还削好了一个苹果,在小碟子里切好了片,端到程流偈面前,又问云钟吃不吃。
云钟摇了摇头,程流偈伸手要拿,被宋等惆打手,虽不明所以依旧乖乖把手放回原处,仰头看她。便见她打了一盆水过来给他洗手,又擎着毛巾站在一旁,待他洗过之后递给他。程流偈从她手里接过毛巾的时候不知怎么生出了心疼之感,一想到在程家这些都用不着她做,一想到她也为别的男人做这些,一想到他们现在之间是倌人和客人的关系,他就心疼得不得了,不禁捏了捏她的手。等惆吃痛抽回了手,又将洗漱的东西都撤了方开口道:“你们要盘算黄文啸手上的码头我不提意见,但可不可以不要把黄肆儿牵扯进来?”
其余二人几乎是同一时刻开口:“为何?”
“我同她接触过几天,她心眼不坏,只是从小缺少关爱,才养成这样霸道的性格。而且她年纪又小,不懂男女之情,你对他好,也不过是骗他,她却当了真,你到时再弃她,依她的性格,说不定寻短见。”
云钟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几乎是不带任何感情一字一句地说道:“寻短见最好。”
等惆本在喝茶,一口茶却哽在喉咙口,差点呛出来,忙拿手帕捂着嘴将头别向一边,待顺过气后才道:“你怎么能这样讲?”
云钟站在窗边探头看了眼街上,自言自语道:“我也不过是个小厮罢了。”又转过来同他们道,“我先告辞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像两个木偶一般坐着,伴着沙沙的咀嚼苹果的声音。
“你还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缄默不语。
她仿佛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又添上一句,“不论你们用何种方法算计黄文啸,都可以。但是黄肆儿只是一个孩子,而且不要看她性格强势,她是那种给予她一点关心都会涌泉相报的人。她太好骗了。我们不能这样做,流偈。”
程流偈仍是不作回应。他自认识宋等惆以来已经改变了太多,这些改变对于从前的他来说,根本无法设想。就连程筠枝都说他是鬼迷心窍,不然凭他的手段,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窗外天色已经暗得彻底,年味仍在,老远就能望见店家挂的大红灯笼,招牌的旗帜在风里张扬,像是在招徕客人,却又显得有心无力,只好努力时不时绷紧身子,以这种声音告诉主人自己没有偷懒。
“我今晚能不能睡在这儿?”
等惆一愣,冷冰冰道:“睡地上。”
“哪有客人睡地上的。”
“你要把我当倌人就睡床上,我也不介意,就当拿钱做事。”
程流偈面色一沉,本是挨着她坐的,登时身子后仰,也不再朝对着她,从手上解下来一块表,丢在桌子上,“出来匆忙,没有带银元,拿这个抵。”
等惆知道这是做给她看,但她也是个要强的人,遂将跟妈儿喊了进来,冲她道:“铺床。四少今晚睡这里。——欸,先把那块表收了。”
跟妈儿按吩咐一一做了。等惆便侍候他宽衣脱鞋。
“你把这套长衫换上吧,衬衫睡皱了我这里也没地方熨,明天穿上该不精神了。”
“帮我解扣子。”他看她迟疑,“不然我叫你阿妈来。”
等惆遂忍下气替他解衬衫扣子,解到第三颗的时候手突然被他握住,腰上又一紧,她却不似以前那般慌乱了,只管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四少想做什么?”
“做客人该做的事。”他将头凑到她耳根边暗,没有亲,因为她没有躲。他突然自嘲一笑,将等惆拦腰抱起往床上一丢,而她安安分分仰面躺着,脸上无悲无喜。他用膝盖分开她的双腿,不算着急却满含怒气地去解她的衣服,不过才解了两三颗扣子便住了手,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手还搁在她胸前。
花架上的龙须铁叶子颀长,有一瓣不知怎么被折了耷拉在花盆上,折痕处有点点黑斑。
程流偈原本跪坐在床上,突然往旁边一倒,同她一起并排并仰面躺着。
这两天城里已经不怎么放烟火了,郊外倒时常有鞭炮声传来,半夜还有犬吠,叫半夜醒过来的人多心是否是看见了鬼魅。
宋等惆缓缓撑起身子坐起来,回过头看了他一会儿,他双目放空,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肚子上,衬衫半解,原本用椿油抹好的头发落了几绺下来,她用手掌抚着他额头替他将头发拨到后面,又站起来替他脱掉拖鞋,将他腿放到床上。等惆半盘腿坐在床上,一边托着他的头一边将枕头挪过来一点让他够得着,随后替他盖好被子,自己去屏风后面换了衣服,在程流偈身边躺下,与他同盖一条被子。
两个人虽都各怀心事,最终也都沉沉睡去,像一对结婚日久的平常夫妻。
半夜里外头突然齐放爆竹,等惆被吵醒,下意识翻了个身朝里睡,又往被窝里钻,头抵在程流偈胸前,程流偈无疑也被吵醒,察觉到等惆的动作以后,轻声问了句:“吵啊?”
等惆半梦半醒间“嗯”了一声,闷闷的,夹在爆竹声中尚能听清。
程流偈沉默了一会儿,替她将被子扯下,“别闷着头睡。”又用手掌捂住她的耳朵,望着外面自言自语长叹了一句,“迎财神啊。”
时间是刚过午夜十二点。
叶家的摆钟也响了十二下。
叶平彰才挂了电话,瞥见仆人打门口走过,便叫住问了一声:“四少还没回来吗?”
“是的。”
叶平彰摆摆手示意没什么事要问了,又啧了啧嘴,自言自语道:“有点本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