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万岁杉(4)
酲酲2018-03-25 17:464,493

  “姑娘,这菜我给你放篮子里了。这是找钱,你拿好。”

  “嗳。”宋等惆接过菜贩递来的几个铜板,掏出银制镶边的零钱袋,打算把找钱放好,却倏地被跃于银边上的太阳光晃了眼。耳畔有嘈杂声渐近,宋等惆胳膊被人猛地一撞,手中的铜板像是天女散花一样落到了各处。

  还未等她反应,早有一群“守株待兔”的乞丐拥了上去。她不是个惜财之人,也并不缺钱,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因她今日酒醒后与纺歌商量了一下打算晚上吃个暖锅庆祝一下,才特意亲自出门来买菜,便转身问那个菜贩:“大妈,刚才那些人是要去做什么?这么急?我看国军进城以后街上也没这么多人过。”

  那妇人明显一怔,忽的又掩嘴笑起来,连带着又多瞅了宋等惆两眼,见她身上着的是河衍缎子的旗袍,打扮又不妖冶,这才正色道:“姑娘是大户人家的吧,这外面的事不知道啊不奇怪。虽说国军进城后街上的人是少了,但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缺了还是赶着人上街的。至于那些人嘛,都是往观虞楼赶热闹去了。”

  “观虞楼?”宋等惆念了一遍,没去理会她言语中的“大户人家”一词,她直觉并非什么好事,复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贩菜的大妈见她为难的样子,以为她准是还不清楚,便又多嘴嚷了一句:“观虞楼嘛,程四少成亲,在那里摆酒席,到的人都有红包拿,统共一千份,那些人怕去晚了要不到了。”

  程四少成亲?宋等惆心中疑惑,不敢笃定,又觉得那零钱袋银边上的光晕眼,索性把手放下背到身后,又问道:“是程流偈程四少?”

  妇人觉得她问题好笑,又照顾她或许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遂仍是耐心解释道:“可不是嘛,这虞城还有第二个程四少啊?”

  手中的钱袋应声落地,里面仅剩的几个银元叮叮当当地撞到了一起,有的沿着路面一道往远处滚去。这才意识到钱袋没有扣好的宋等惆此时却一点要捡的心思都没有,任凭那些乞丐盯着她好一会儿后立马蜂拥似的扑上来,任凭他们用一种极其讨人厌的表情吹着银元然后放至耳畔,任凭自己被他们推搡,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程流偈……”她的视线突然定在那个钱袋上。两面缎子上的花样早已因为钱袋在土里滚了几圈而看不清。——那是前几个月程流偈和她在河衍调查关老太太一案时他送给她的,还有身上这件玉脂白的旗袍也是。

  她攥紧了旗袍的衣摆,葱白一样的十指仿佛要和旗袍融一块儿去,只能隐约看见拇指指甲处渐渐泛起的红痕。她抿紧了双唇,那嘴唇的颜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没一会儿,整个人就像苍白的纸一样,显出极强的无力感来,终于禁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姑娘!姑娘……”贩菜的大妈原本就觉得宋等惆的表情不对劲,她这一晕正好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奈何她是个热心肠的人,虽然一边嘀咕着千金小姐是不是都这么孱弱,可还是叫上了旁边的乡里一块儿把等惆送去了医院。

  她又做了那个梦,梦见程流偈在河对岸向她挥手,叫她过去。可是她无舟也无桨,情急之下竟纵身一跃。她忘了自己不识水性,但跳入河里的她并没有沉下去,而是浮在水面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流偈在河对岸冲她挥手,任水流将她越携越远。后来她的身子悬在河的半当中,河水淹没了她的头顶,但她还能呼吸,就这样不浮不沉,不生不死。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将她往上一拽。

  她瞬间惊醒。

  叶平彰握着她的手举在半空中,被她突然的醒来吓了一跳,但立马回过神来,道:“不好意思啊,我本来想替你掖一下被子,是不是吵醒你了?”

  她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人也迟钝了不少,片刻后才怔愣着摇了摇头,将手抽回。

  “我来医院取药,看见几个人在和医生争论住院费的事,好奇多看了一眼,没想到是你。”叶平彰替她倒了杯白开水,又问她要不要坐起来,征得同意后替她垫高了枕头,又把水递给她,“我看那几个人都是面生的普通百姓,怎么你晕倒了是他们送你来?”

  她两手捧着杯子喝水,脑子还有些混沌,“哦,我在街上买菜,那些应该是附近的摊贩吧。”

  他听闻后爽朗一笑,道:“看来美女总是受优待的,像我这样的要是昏倒在路边,应该成了一堆白骨吧。”

  她知道他是故意开玩笑给她听,便也配合地扯了扯嘴角,但她眼下实在无心说笑。

  “怎么会昏倒呢?”他其实已经以朋友的身份问过医生。

  宋等惆尴尬地笑了笑,胡扯道:“或许是今天天气太热了吧。”

  “哦?”他微微一笑,没有拆穿,又站起身取了衣架上挂着的外套,道,“费用我都付过了,你放心在这里住两天,调理好了再回去,暮烟凝碧那里我也会派人去说明的。”他将外套取下来的时候从口袋里落出一张红底烫金的请帖,与医院惨淡的豆绿色地砖形成刺眼的对比。

  宋等惆一眼就看见了那张请帖,下意识别过头去。

  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叶平彰眼中,他故意道:“嗳,朋友今天结婚,我竟忙忘了。”

  “那你快去吧。”

  “这个朋友你也认识的。”

  “我不认识。”她将被子往桌子上一柱,翻了个身面向里面躺着。

  正面向医院花园,有几个病人坐在长椅上交谈。

  “你不想知道和他结婚的人是谁?”

  她沉默不语。

  “葛藉秋,一个女学生。”叶平彰见她迟迟不说话,索性将自己要说的话都说了,也不管她做不做回应,反正他知道她一定会每一字每一句都听进去,“我不明白他,这边才和你冰释前嫌,那边就和人结婚了。我曾经想请你们来参加我和澄君的婚礼,但是澄君走了,我就想,我能参加流偈和你的婚礼也是好的,谁想新郎是同一个新郎,新娘却不是我希望的那位。”

  “就算没有她,我也不可能和程流偈结婚的。”她的语气很平淡,一点都没有了之前的愤慨。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会突然在短短三天之内就决定和另一个女人结婚?”

  “你不如去问他。”

  叶平彰倏地失笑,觉得这俩人还真是天生一对,可惜他在宋等惆这里套不出一句话,推想宋等惆或许也是今天才知道,便也不打算再为难她,穿上外套往观虞楼方向去了。

  观虞楼早被前来讨红包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叶平彰乘着公家的车去的,司机只鸣了鸣笛,那些人自觉就让出了一条道。叶平彰拿着请柬进去,程流偈候在门口与几个乡绅寒暄,见他进来便与那几个说了抱歉去迎叶平彰。

  叶平彰见他迎上来,忙推开他,东张西望道:“谁要见你。新娘子呢?”

  “上尉。”葛藉秋穿着婚纱从二楼走下来,头纱拖地。

  “弟妹随流偈叫我平彰就好了,嗳——”他一边喊住她,一边抬手虚扶她,“弟妹不如待在楼上吧,楼梯也不好走,反正这下面也都是些不重要的人。”

  他音量不低,离得近的几个乡绅都听见了,互相觑了几眼,却都装作没听见也不敢发表妄言。

  “还是叫平彰大哥吧。”

  “不敢不敢。”叶平彰故意做出戏剧腔的动作声调,“想来弟妹一定十分厉害,能搞得定他。”说着睨了一眼程流偈,又道,“弟妹才念中学吧?”

  “入夏就毕业了。”葛藉秋不理会他言语中的冒犯之意,含笑与他打太极。

  “不得了,不得了。”叶平彰挥了挥手中请柬,向程流偈道,“这请柬漏发了一个人吧?”

  程流偈知道他所言是谁,却保持缄默。

  叶平彰却步步紧逼,走到他跟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程流偈,你怎么做的出。”

  他一动不动站着,双目低垂,不敢直视叶平彰的眼睛。

  “我们原有婚约。”这时葛藉秋突然开口,人站在楼梯上,婚纱裙撑满满占了几级台阶,“是我们父母辈的事了,近日重获信物才得以相认。我和流偈考虑到战事一触即发,才想尽快完婚。”

  “婚约?”叶平彰挑眉问程流偈道:“我们从小玩到大,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婚约在身?”

  程流偈感受到葛藉秋的目光正灼灼盯着自己身上,他先前是因为对这桩婚事颇为不满又对等惆心怀愧疚,叶平彰一开始就以宋等惆的角度来指责他质问他,他自然无言以对,然而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必须明确自己的阶级立场,站在他面前的是对手,不是朋友。

  程流偈故意将他拉过一点,背对着葛藉秋,抱怨道:“我也是没办法啊。几天前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号人物,拿着我爹的一块玉佩和她爹的一封亲笔信就找上门来了,死活非要嫁给我,又说自己命不久矣……”

  叶平彰听到这里,忍不住回过头偷瞄了葛藉秋一眼,狐疑道:“不像啊?”

  程流偈心里偷笑,面上又要做出十分正义凛然的样子,“我瞧着也不像啊,结果人家拿出来这个,”他说着偷偷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是他昨天才瞒着葛藉秋托人假造好的医院诊断书,一本正经道:“我看过了,不假。我想人家小姑娘千里迢迢来的,又身患重病,我得照顾她吧?但姑娘名节重要,又有二老的遗言,就赶着把婚礼办了。”

  叶平彰本来也不怀疑他,只是怀疑葛藉秋一个人,听见兄弟诉苦如斯,也忍不住同情他一把,往葛藉秋那里又投去一束不那么友善又带点原谅的眼光。

  程流偈又道:“等惆那里,麻烦你替我瞒一阵子。”

  “瞒?”叶平彰锤了他胸口一记,“你还想瞒?人家都知道了。”

  “知道了?”他是真急了。

  “虞城才多大点地方,你又搞得声势这么浩大。”

  “那她——”

  “医院里躺着呢。”叶平彰见他整备冲到门外,忙一把拽住他,“嗳!这个你不管了?”

  程流偈甩开他的手,正要开口,倏地瞥见门口一个人影分外眼熟,待站定了看,当真是宋等惆。

  叶平彰也瞧见了,正诧异着,只见宋等惆径直走过来,还了他住院费,叶平彰一把钱攥在手里愣是没反应过来,依他的性子是绝对不收的。

  宋等惆又将骗林开声按了手印的文书递给程流偈,微笑道:“新婚礼物。”

  程流偈不接过去,倒是葛藉秋走过来替他收了。

  宋等惆这才注意到这位新娘子,遂多看了两眼,目光却也止于面部,并没有从头到脚地打量。

  “谢谢,您是?”

  “我是?”宋等惆本想好好地来好好地离开,但既然新娘子将她拦下了,又一脸戒备的样子,她也不是软柿子,便道:“我是您丈夫的前未婚妻。”

  葛藉秋这才知道她就是宋等惆,从前只听过这个名字,即便是见过也印象不深,今天算是见着了真人,这才放下戒备,笑容也亲切起来。

  等惆惊讶于她态度的转变,尤其是在她言辞并不和善之后,遂用手指扣了扣那个文件袋,道:“这里有你丈夫要的东四码头,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程流偈想要追上去,脑子里却一霎闪过一些东西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让他开始后悔先前准备好的同叶平彰的那番说辞。

  他与葛藉秋的夫妻身份势必是为之后的行动提供不被人怀疑的条件,那么现在的他已经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危,将来的他也有许多不可对等惆说明的冒险。叶平彰对于他对宋等惆的感情已经了若指掌,今日状似兄弟间的盘问便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如果有一天他身份暴露,那他所能做的也一定会做的,就是不让宋等惆牵连其中。

  “你不去追她?”叶平彰问他。

  “不了。——我结婚了。”他说罢转身拥着葛藉秋往宾客中去。

  叶平彰站在原地看他们,虽说自他认识程流偈以来,就觉得他天生对人冷淡疏离。小时候在街上买回来一只兔子,程流偈喂它吃胡萝卜,那兔子不吃,他就再没理过它,也不许别人去喂它,结果那只兔子被生生饿死。但他这次回来虞城,已经觉得他有所改变,起码更有人情味了。而程流偈现在又一瞬间变回那副冷情冷脸的样子,说实话他叶平彰是不信的,但是也不敢全然不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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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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