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中秋节前夕,曽醒素收到了一个邮包,邮包里有一份阵亡通知书,一些信件、照片
和日记,全部属于关憬。
信件全部都是她寄去的,按时间顺序一封封排好用麻绳捆着,包在一张牛皮纸里面。
照片有一张是他穿着军装的白底半身照,还有一张是他穿着翻毛领的空军夹克站在一架飞机旁的全身照。两张的笑容都很好。
阵亡通知书之下还有一封浅蓝色的信笺,她打开来看了,才知是遗书。
等惆:
从军以来,日感生死悬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有你教我牵挂日夜。我知道此去定无可能回航,幸而你也从未接受过我的心意,不然我定悔恨终身。河衍初遇,装疯卖傻,致歉,再致歉。望一生幸福,不耽恹恹。
没有署名,只有一句“Hasta la vista”。
她拿着遗书的手止不住的发颤,咬紧了牙关不做出撕心裂肺的哭丧样,只是任由眼泪水肆意掉下来也不去擦,一滴滴打在那封遗书上。
她两瓣嘴唇上下动着,念经一样喃喃道:“他没了……他没了……”
那张纸被她攥在手里,被半月弧状的指甲盖攥出了两三道口子,她突然失笑骂道:“怪不得要与我通信……谁要告诉他地址?谁要他把这种东西寄到这里来?谁要听他道歉?谁要他的祝福?”
她是一个人在自己房里看的这些东西,叶平彰看见邮递员来时就预感不妙,却装作在看报没有打扰她,见她往楼上去了,还是不放心,便也上了楼,走到房间门口时听到从房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不由得心头一紧,旋即按了门把手,许久,终于还是没开。
晚上曽醒素对叶平彰说出去走走,叶平彰没有多问,只是“嗯”了一声,让她早点回来注意安全。待她走后却拨通了处里的电话,吩咐下去叫了两个人暗中保护。
她出门拦了辆黄包车,黄包车夫问她去哪里,她答道:“就虞城里随便转转吧。”
黄包车夫以为她在开他玩笑,道:“太太,这个世道天又麻黑,您要在城里随便转转?”
醒素乜了他一眼,淡淡道:“钱少不了你的。”
“好勒!”
曽醒素今日没有怎样打扮,只无名指上日常戴着的象征她与叶平彰结了婚的戒指,因怕人起疑,所以从来不摘。但光是那枚戒指和她衣服料子,就足够黄包车夫相信她那句话的可实现度了。他遂拔腿就跑。
“你慢点,不要太快。”她说道,“别太快了。都太快了。”
“太太您说什么?”
曽醒素没有再说话,黄包车夫遂也闭了嘴。
他载她路过玫瑰城,她突然喊停,他遂及时停下。
她一言不发,将钱付给了他,也不要找钱,兀楞楞进了玫瑰城。
这是关憬日记里提到的地方。
她进去的时候舞女们刚好退场,上来一位头别绢花的歌女,唱的一首《五月的风》。
她细细听那歌词时倏地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唱的什么东西啊!我是来寻开心的,又不是来听哭丧的!换首《卖相思》听听!”
那歌女显然被唬住了,歌声戛然而止,伴奏声也逐渐停了下来。众人也都朝着那男人的方向望去。
这声音曽醒素再熟悉不过,但她不敢相信这是她认识的那个程流偈。
她看见他倒在一片温香软玉之中,占的是全场正中间的最佳也是最大的沙发位置,桌子上摆着各色糖果水果、汽水酒瓶、瓜子长生果。他只穿着一件衬衫,襟口还有一大片酒红渍,深的浅的都有,估计是被灌了不少酒。
程流偈一只脚蹬在前面茶几上,头倚在一个女人胸前,一只手横在另一个女人的大腿上,衬衫扣子解了一半,还在叫嚣着:“喂!唱《卖相思》啊!不唱下去!”
有经理前来调解,他仍是不买账。
曽醒素走过去拿起一瓶才开还没喝的汽水直接从他头顶上浇下去,随后将瓶子往地上一扔,滚到一个女人脚边,吓得她往后缩了缩。
他看着她,眼中原本没有恨意没有怒意,却在一瞬间仿佛一滩水被全部搅浑,“你算什么东西?滚!”
程流偈从来没有凶过她。
“你酒醒了没有?女人摸够了没有?”她嘲讽他,“两年不见,你成了这副样子啊?”
他也不看她,也不说话。
“关憬牺牲了。”她走近他,那些女人都识相让开,她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人家在天上跟日本人博命,开着飞机撞向日本人军舰,机毁人亡!而你在干什么?在舞厅里花天酒地纵情声色?”眼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知道关憬是怎样的人与程流偈一点关系也没有,也不必拿他们俩来比较,可她心中就是有一股无名火和一股无名的巨大的悲哀,这股火这股悲哀她强忍着没有冲叶平彰发,可是却冲程流偈发了,“我真不明白葛藉秋那样气节的人,怎么会嫁给你。”
他原本一直低着头的,此刻却忽然抬头,看见她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上布满泪痕,倏地握住她手将她人往下一拽,顺势抱她坐到自己腿上,目光在她脸上打转,低语道:“那不如你嫁给我。”
曽醒素推开他,骂他道:“神经病!”
他眼中的某些东西在瞥见舞厅门口站着的两个特务之后迅速散去,又恢复成刚才那副痞样,抓了一把长生果在手里,问醒素道:“喂,你会不会唱《卖相思》啊?上去唱一首呢。”他拿脚杵了杵曽醒素的小腿,见她不说话只冷笑看他,又立马变了脸,手里一把长生果全扔在她身上,“不会唱就给我滚!”
那两个特务旋即跑上来,挡在曽醒素面前,关切道:“太太,你没事吧?”
曽醒素诧异他们的及时出现,却不想生事,便摇了摇头。
程流偈将退到一边的一个陪酒女牵过来坐到他身边,“看看人家,有人保护的!跟对了人就是好啊——”
一记耳光应声落下。
“程流偈,我真恶心认识过你。”她说罢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那两个特务面朝程流偈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动手的打算,才追出去。
因叶平彰下过命令,如果曽醒素没有什么危险,绝对不能去打扰到她。两个人遂仍然躲在暗处偷偷跟着。
曽醒素沿着路一直走,也不转弯,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关憬的死无疑对她打击巨大,但程流偈的改变对她造成的打击更是不小。
她气关憬轰的一下就没了,只留下一封遗书几样遗物,一句笔写的“再会”,那次她特意跑来暮烟凝碧告知她自己被航校录取的消息竟然是他们俩最后一面。
她又想起与程流偈之间竟闹成这样的局面,不免觉得人生的不欢而散实在太多,不告而别倒显得可贵了。
她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来减轻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