曽醒素在叶家已有两个月有余，两个月以来她努力适应官太太的生活，与她们闲聊搓麻将，牌桌上又要会察言观色又要懂得见风使舵。她一开始不懂这些，得罪了人还不自知，结果第二天上边就交代下来一份苦差给叶平彰，是他晚饭席间问起，她才将这两件事联系上，顿时觉得拖累了他，尽管叶平彰一再说了没关系，只是费时费力些，并不难办，但她一万个懊悔，当时都不大高兴再去赴牌局，寻借口拖了大约一礼拜才又去。此后牌局上她是小心陪谨慎，也不大说话，不得不接话茬的时候就冲人笑笑，说一两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有时也会主动搭腔，但都限于“永升泰这两天新进的两匹印度真丝蛮好的，还没人收”之类，由于曽醒素总能有意无意讲出哪里有售正宗的法国香水、哪里又收着鸽子蛋大小的红色托帕石作为镇店之宝，每次说出来都叫那些目光短浅却又爱慕虚荣的官太太们啧啧称奇，渐渐有她的局都争着来，没有位置也甘愿坐在一旁搬搬杠头，就为了听上一耳朵好赶紧成为最时髦或独一无二的那个。又因她不大讲话，渐渐也流传出去口风严的名声，总之“曽醒素”与“叶太太”这两个称谓是极好地融为一体了。
这日她搓完麻将回来，才进门就开始脱她那双三寸高的高跟鞋，一路是又扶墙又扶椅子地进来，瘫坐在沙发上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句“现在我老婆可是同时装杂志一般地位的人啊。”时，愣是惊得缩起两脚，抱着膝盖蜷在沙发一侧，也没在意他刚才说了什么，只顾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叶平彰抬手看了眼表，无辜道：“是你回来晚了。”
曽醒素这才回头去看正厅里的座钟，确实是她回来得比平常晚了，遂用颇带抱怨的语气叙说道：“今天本来说好打个三将就结束的，结果傅太太手气好，连着坐庄，她那一圈打下来要一个多钟头。本来结束了，傅太太说再来一将，好了，四圈又四圈。天热日长了，我都不知道打到了这时候。”她边说着边揉着自己的脚，从脚踝按到脚趾，“今天还穿着一双新鞋，在人家家里又不好意思脱掉，挤得我脚都要变形了——哎呀，不好，有个水泡。”
“哪里？我看看。”叶平彰探着身子坐过来，被曽醒素挡了回去，一连推道“没事的没事的”，便另问道：“哪双鞋子？”
曽醒素往门口努了努嘴，佣人正替她拾起来了重新摆好，“喏，你前两天送我的那双。”
叶平彰伸着脖子往鞋柜那里望了一会儿，狐疑道：“不可能啊，是好牌子啊。”
“是呀！特地穿的那双给你去挣面子的。”
“挣着了吗？”
曽醒素睨了他一眼，特意卖了一会儿关子才道：“人家都问哪里买的，我就说呀，是平彰给我买的。”
叶平彰顿时笑地眯起了眼，冲她比了个拇指，“你知道吗？现在我光是坐在办公室，就有人送烟送酒，求我吹吹枕边风，让你先透露一点，他们好回去哄老婆。”
曽醒素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我也只是动用了一点以前暮烟凝碧的关系，不知道怎么这些官太太们对香水口红衣服鞋子这么感兴趣，还一个个都只要好的贵的少的。”
“女人对这些东西啊，就像男人对军衔。”
“哦？”曽醒素不以为意，突然又觉得右边肩膀胳膊一阵酸疼，便使左手给自己按了几下，“我今天是真腰酸背疼。”
“你推说天晚了，找人替你打，你回来就好了啊。”
“我回来？——我可不敢回来。”
“怎么讲？”
她便也用他那套教育他：“你们男人呢，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我们女人呢，是‘丈夫官大一级压死人’。”
叶平彰含笑看她，若他不是早钟情于胡澄君，若他收留曽醒素不是别有用心，那她这个老婆当得是真好真叫人满意。遂主动提议道：“我来给你捏一捏肩吧。”
醒素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躲，客气了一句“不用了”。在她看来，他们俩不过是雇佣关系罢了，不必如此亲近。
叶平彰于是也只摊了摊手作罢。
这时醒素突然想起牌桌上听来的几句话，便忍不住拿来问叶平彰道：“听说上川近子在押去执行枪决的时候被人救走了？”
叶平彰不惊讶她知道这件事，却惊讶她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但仍是实话实说道：“嗯。现在还没找到人。这两天人手都派出去了，不敢明着抓捕，怕扰乱人心。你知道那些学生，最容易被煽动，一旦上街游行闹事，又要分去不少人力。”
“不叫警察局的人帮着一起？”
叶平彰冷笑一声，“我们接管虞城前，他们还有日本人蛇鼠一窝呢。这些墙头草风吹两边倒的人，交代他们去维护维护治安巡巡逻还行，去抓人，我怕他们收了钱就放人走。”
曽醒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起码她觉得徐有诚还是较为可靠的，但她没在叶平彰跟前提起这个人。
“对了，还有一件事。”曽醒素将双脚放下来，脚尖点在地毯上，叶平彰瞥见了便顺手将自己的拖鞋摆到她面前，她道了声谢，复又说道，“傅太太今天说了下礼拜五是她和傅参谋长的结婚纪念日，晚上办个宴会，请我们俩去。”
“哦——那要寻思着送件什么样的礼物好了。”他思绪往自己想的那方面延伸开了，片刻才注意到曽醒素的神情不大对，便问：“怎么了？”
她这才支支吾吾道：“傅太太说要请全城有头有脸的人都来，我担心……”
“你担心程流偈和葛藉秋也去？”
“嗯。”
他们两个的夫妻身份不过对叶平彰官场上的同僚公开，即便曽醒素名声传出去了，多也只会称其“叶太太”。程流偈结婚以后也不大来叶平彰这里了，难得来一次曽醒素还正好去了傅家。两个月这么长，确实有过一段时间她是全然将程流偈这个人忘掉了的，但偶尔想起来，有关于他的一切还是枝枝叶叶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