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傅参谋长与傅太太结婚周年纪念日这天。
曽醒素取出一条细金链坠珍珠的项链对着镜子在脖子前比了一下,看见叶平彰正好打她身后走过,便麻烦他替她戴一下。叶平彰瞥了一眼镜子,道:“怎么不戴那条?一串都是珍珠的?”
醒素被他那随意的起名方式逗笑了,便听见他低声道:“别动。勾到你头发。——好了。”
曽醒素遂将头发又拢到背后,道:“那条太打眼了。而且我上次去的时候听见傅参谋长送了傅太太一条翠法丽的珍珠项链,我想着或许今晚傅太太会戴那条,虽然不知道和我这条是否相仿,但总不好冒着抢人家风头的风险吧?”
“哦?”叶平彰往她床上一坐,“我老婆这么自信的啊?”
曽醒素想起他头一个月还曾小姐长曾小姐短,后来改了口多叫醒素,谁料近半个月来几乎是天天都把“我老婆”挂在嘴上,遂忍不住道:“你现在‘我老婆’叫得是越来越顺口了。”
叶平彰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反而顺着她的话自嘲道:“嗳,没办法嘛,三十的人了,头一回有老婆,多叫几声过过瘾。”
她听了越发想笑,每次听他贫嘴的时候都觉得,怪不得他与程流偈这俩人能是处了几十年的朋友啊,可是一想到程流偈这个人她又笑不出了。
“也好,你叫得这么顺口,也不怕在人前露出马脚了。”
被她这么一点,叶平彰旋即反应过来,急忙道:“你别到时候一个‘叶先生’蹦出来,露了馅啊!”
“我不会的!”曽醒素特意加重了语气,“和那些官太太打交道的时候我哪一次不是一口一个‘我先生’‘我丈夫’,或者‘平彰’‘平彰’地叫。”
“那看来我以后也要‘我太太’‘我夫人’这样叫,比较配你,文雅。”叶平彰满意地一笑,又拿手做做样子掸了掸新换的西服,问她道:“我穿这身去怎么样?”
曽醒素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斟酌了一番才提出意见,道:“去换一身藏青的吧。”
叶平彰显然只做了她会给出肯定答案的打算,听到她的建议之后先是一愣,然后将自己周身上下扫视了一番,“黑色不好吗?很正式啊。”
“但是如果你想在一群穿黑色西服的人中被傅参谋长记住,应该会比较难吧?”
“但是大家应该都会穿军装制服,穿西服已经是我想到的天才的点子了。”
他每次一本正经地说些孩子气的话出来的时候曽醒素都忍不住笑,“那么天才,据我所听见的呢,傅太太强调了这是一次私人性质的宴会,所以才会请一些官场以外的人。我想她一定不会希望在自己的结婚纪念日上,看见一群身穿制服胸前挂着军衔徽章的人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提醒着她丈夫给他们升官吧?如果各位军官的太太们没有太蠢的话,应该会给自己丈夫挑选黑色的礼服,因为够隆重不出错,而自己就随心所欲尽可能地花枝招展了。”
“那你也说了,黑色隆重……”
不知道男人为什么在坚持他们的审美上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毅力,曽醒素遂打断他:“但是如果不是量身定做很容易显得没有版型,很随意,不体面,即使是量身定做的,——你看着吧今晚——也很少有几件是找了好裁缝好剪裁出来的。”
叶平彰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居然也动摇起来,但仍是起身前后左右照了照镜子,最后才妥协道:“好吧。”
“领带也换一下吧,你要是执着黑色,领带倒可以是黑色,不过你有一条咖色的领带的吧?那条也可以。”
叶平彰乖乖回了他房里,再进来时手臂上搭了一排领带,又乖乖站着不动道:“夫人,您选吧。”
曽醒素远远扫了一眼,鄙夷道:“怎么还有酱色呀!”
“不是你要咖色的?我把像的都拿过来了。”
曽醒素差点要给他递个白眼,从他拿过来的那些领带里挑了一条炭黑带银色暗斜纹的窄领带挂到他脖子上,然后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去换。
二人穿戴妥当便叫司机将他们送去了傅参谋长家里,时间不早不晚,傅太太亲自来迎。叶平彰一眼就看见了她紫红高领旗袍映衬下的那串珍珠项链,确实和曽醒素那串差不多的款式,就是每颗珍珠都品相圆润大小也都近乎一致,细看的话是醒素那串比不上的。
“傅太太这串珍珠项链好漂亮啊。”
傅太太听见这话顿时笑逐颜开,也客气道:“你这串也别致。”
叶平彰又用他一贯的好口才补充了一句:“可是傅太太您的光彩还压过它呢。”
傅太太遂注意到曽醒素身边这位,平常只她们太太之间聚聚,很少见到她丈夫手底下的人,也算是借今天这个场合认认脸。叶平彰虽年纪不小了,但看着却比实际岁数要小些,今天这身打扮又显年轻,傅太太经他这么一夸,立时抚摸了一下那串珍珠项链,笑得没了眼,道:“这是叶……”
“小叶。”叶平彰赶紧接了话头自谦。
傅太太一连答应了几声,招待他们去到客厅,自己往二楼去了。
叶平彰环顾了一圈四周,果然有许多穿黑色西服的人,有几个光看背影还真分不清谁是谁,还见着有一个人的西服出手过长肩膀处过宽,像临时租来的,不禁哑然失笑。
曽醒素遂问他在笑什么。
他刻意忍住笑,道:“没什么。——觉得夫人你太明智了。”
曽醒素遂颔首一笑,抬眼间看见正前方闪过一对熟悉的人影,下意识投去目光,正巧与葛藉秋的视线对上。她未退缩,只是礼貌地笑了一下,葛藉秋遂也回以微笑。
叶平彰显然也是看见了他们,便冲醒素耳语道:“要不要去和那些太太们打个招呼?”
曽醒素含笑点了点头,也低声道:“到时你来找我。”说罢便去同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麻将搭子们去寒暄了。
一群人正围着醒素问她今天的头发是哪里做的,突然这当中有个人提醒道:“欸,那是谁的太太?怎么身板这样单薄?像没发育好。”这话一出都引得众人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了,曽醒素虽不大感兴趣,也凑了一眼热闹。
那人指的是葛藉秋。她今日穿得一件旗袍,确实考验身材。
“是那个程流偈的太太吧。”她们大多是外地人,随丈夫来了虞城,又都自持丈夫是做官的,遂也不大看得起生意人,知道得也不多,那人又补了一句,“他们结婚的时候我见过一次。”
“那她旁边那个就是程流偈吧?”这群太太们指点起人来就难停下了,“她怎么紧跟在她丈夫屁股后面的?不知道男人们有男人们的事情要谈的?”
“是还小吧?我听说才中学毕业,不知道念不念大学哦?”
“哎呀——哪能个个都像你金陵女大毕业的呀?”
曽醒素面对她们向来是一副不得罪人的微笑脸,此时也站出来转了话题道:“嗳,别说她了,你们不是想知道我头发哪里做的吗?就是元和路头上那家,师傅刮脸的手艺不错的,我先生常去那里,今天是陪他一起去也不想再跑远了才顺道做的,没想到还蛮好的。”
“哪止蛮好呀,看这头发稍,摒得真好,怕是到明天都不散呢。”
“那要看叶上尉今晚放不放过她呢。”
众人都笑了开来,女人的笑声最为尖刻,霎时就刺到了不远处那群人的耳膜。
一位叶平彰的同僚道:“听听,笑得跟马叫一样的就是我太太了。”
叶平彰忙反驳道:“哪能这样说呢。”
“你太太又大方又有涵养,当然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程流偈遂问了一句道:“你太太?你结婚了?”
“嗯,就请了几个同僚,不想大操大办了。”
程流偈此时已经不在乎叶平彰结婚的宾客名单上为何没有他,因他已经瞥到那边人群之中的宋等惆,便故意问道:“和谁?”
“曽醒素。”
“谁?”
叶平彰正欲再答,已被他同事抢先一步,“喏,站在我太太旁边的,穿一件绀青色旗袍的那位。”
正是宋等惆了。
“暮烟凝碧要拆掉了。”
程流偈原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诧异叶平彰竟能隐瞒得这样好,又觉得他动机可怖,但经他这句话解释,倒也说得通,遂道了声“谢谢”。然而其后回想起来,越想越觉得奇怪,起码叶平彰对这件事的隐瞒是十分可疑的。
曽醒素显然也察觉到那边几个人在看自己,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听她们讲昨天谁一张牌冲了两家。
二楼房间内,傅太太在坐在梳妆台前补妆。
“老傅呀,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起过的那个曾小姐?曽醒素?”
傅参谋长将一只靴子往上一拔,“那个告诉你法国香水哪里买的曾小姐?”
“嗳——”她嗔了他一句,“人家灵通很大的好伐?”
“好了知道了。怎么啦?”
“她先生小叶,你阿有印象啊?”
“小叶?叶……哦——叶平彰啊。”傅参谋长又将另一只靴子往上一拔,站起来蹬了蹬地,“怎么啦?”
“我今天看到他人了,小伙子蛮会讲话的,今天穿得那一身啊,人神气地不得了。”
傅参谋长绕到她身后,按了按她的肩膀,道:“怎么啦?想换老公了啊?”
傅太太打掉他的手,从镜子里睨了他一眼,“我是想,你看看,阿能帮帮人家小夫妻俩。”
她从镜子里看见他丈夫在床边踱着步,以为他是为难,正想再多说两句好话,忽看见他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沉声道:“叶平彰啊,不归我们管。”
傅太太一时愣住了没反应过来,眨了两下眼睛,“怎么不归——哦——他……”她没说下去,回过头用眼神询问了一下。
傅参谋长无声地点了点头,又捏了捏她的肩膀,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