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肆儿喝了点酒,在街头冷风里晃着,身子像倒过来的半瓶水,头重脚轻,风一吹摇来倒去,仿佛还带响,是哐当哐当无所事事无人关心的前半生,分量轻得连一个瓶子都装不满。
倏地有人从她身边飞快跑过,顺势撸走了她腕上那副一看就偏大的金钏。她的手臂仿佛要被生生扯断,整个人被带得差点跌坐到地上。
有人当面将她抱住。
其实也不过是用手臂托着她腋窝不让她摔倒而已。
她抬头看去,对方戴着一副小小的圆圆的墨镜,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不过她知道对方一定在看她,以一种只存在于此时此刻的眼神看着她。
人在无所依赖的时候,即使是陌生人的一丁点善意都会让人潸然泪下。
但她从小要强。
黄肆儿推开他,自己踉跄向前。刚才的那几分钟仿佛是空白的,没人偷她抢她,也没人扶她。
大街上空空荡荡,偶尔有人力车,经过了也只是慢一慢速度,都不敢做她生意。
蜉蝣天地,沧海一粟。
不被关心确实叫人伤心,但更让人欲绝的是不被需要。
眼泪挂在她下颌上迟迟不落,是她忍着,又是一注眼泪涌上来,原先那滴很快就坠落了。
如果云钟在就好了。
她走着走着忽然这样想,因为即使不是心甘情愿,起码她说什么,云钟都会照做。
走过了路灯,影子慢慢转到前面来,她望见自己的影子与另一个人的重叠,便突然停住了脚步,倏地回头,是刚才那个人。
“不要跟着我。”
她继续走她的,那影子还跟着。
她突然发了狠一般调转身子冲他吼道:“难道我说的话一点分量都没有吗!”
她其实与黄文啸才吵过一架负气出来。
虽然黄文啸物质上从不亏待他这个女儿,可是不管是生意还是女人,都分去他不少注意力,就如同他看见女伴一副耳环戴了两次就会重新买一副她,她女儿手上那副金钏却不合尺寸。
谁能想到她这次离家出走只是因为黄文啸往她碗里夹了两块萝卜呢。
她最讨厌萝卜,而且她也不是没有说过。
但对于黄文啸来说,明明是对女儿难得的关心却换来这么一顿吵,这女儿未免太不懂事太不省心。
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对峙着,换做平常,不论是听差的、下人亦或陌生人,见着黄肆儿那凶得恨不得冲上来杀了你的阵势早就吓得逃走了,要不也是原地站一会儿就露出胆怯的神色。
而这个戴墨镜的家伙却反而向她走来。
“你的话怎么会没有分量?”
这声音,真是耳熟啊。
她也不知怎么,明明一开始摆出的是一副谁都欺负不了自己自己也什么都不在乎的戒备态度,可是一听他开口,就忽然想服软了。
“我爹就从来不关心我说过什么。”
“回去吧,外面这么黑,又这么冷。”
“我不回去。”
他已走到她面前,她下意识后退两步,被他拽住胳膊。
“你放手!放开我!”
“回去吧,你爹会担心的。”
她倏地发现什么,道:“你是云钟。——你是云钟?——你是云钟!”
对面之人沉默不语。但是她能感受到墨镜后面的那双眼睛看她的眼神发生了改变。
无论他承认与否,她都认定了眼前之人就是逃走了的云钟。
“他根本不关心我!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她说到后面拖着哭腔,或许是带点破罐破摔的心思,或许是为久违的情愫寻找借口,或许仅仅因为风太凉,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以手掩面,而他也靠得越来越近。
终于,他松开了她的手臂,绕过她的后背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
而她顺势靠在他怀里,额头轻轻抵在他左侧的胸膛上。
这个怀抱真温暖啊,又厚实,像她曾经梦到过的那个怀抱,正好的高度,正好的宽度。
原来世上当真存在能够直击人心的怀抱,——她以为只有梦里才有——一个让人想一直靠下去的怀抱。它与父亲的怀抱不同,也不同于与她往来的那些个男孩子们的怀抱,它是独一无二的,他一定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抱她更紧,只是虚虚拢着。
而她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是云钟啊!那个在他面前自己永远高高在上的人,那个她总是嗤之以鼻的人,而她竟然想靠在他怀里靠一辈子。
她猛地推开他。因她刚才实在太乖所以他也没用多大力气。
黄肆儿向前大步走去,裹紧了外套,又听见身后的皮鞋声突然快起来,遂打算小跑,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跑开,那人已将她从身后拦腰抱起,径直抱向街边一个小酒馆。
她又蹬又踢又抓又掰了半天也没能挣开,虽是深夜,路上也不是没人,何况酒馆灯亮,隐约还能望见有一两桌客人,她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脸皮薄,又从未与哪个男人拉拉扯扯举止亲密,便是被人像这样“绑了”挣扎不过到最后关头也只是服软道:“你放开我,我自己走。”
不过也是因为抱着她的是云钟。
“不跑?”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些闷,也有些喘。
“嗯。”
他遂将她放下,结果一放下她就要往旁边跑,还是被他一模一样地抓住,一模一样地抱起。
他没在那几桌客人前停留,而是径直上了二楼,原来二楼是公寓房。
他把黄肆儿放在自己床上,她站起来要走,可他就站在门口,挡着道儿。
“在这儿睡一觉吧,很晚了,你也没地方去。”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你跑去别的地方我不放心。”
“我会回家的。”
“你说谎。”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知道此时自己的形象一定因为刚才的哭泣与挣扎变得十分糟糕,尽管此刻的心情已经让她不在乎这许多,但她还是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将它们重新别到耳后。
只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他便有了胜利的信心。
他去了趟卫生间,没有关门,方便时刻盯着她防她逃走,出来时带了条绞干了叠好的湿毛巾,递给黄肆儿,“擦一下脸,干净的。”
她别过头,露出骄矜的神情。
他便坐到她身边,给她擦起脸。
她起初躲了一下,后来被他硬扳过来,整张脸细细擦了个遍。
“为什么回来?”她自以为捕捉到他脸上一点不自然,便追问道,“还是你根本没有离开虞城?”
显然后者全无可能,因为尽管黄文啸面上答应叠烟不会去追究云钟的责任,但要他答应的前提一定是他暗地里已经搜查过一遍且毫无收获,才可能做成这个顺水人情。
他穿的一件白衬衫,袖子因为方才为她准备毛巾而挽起,借着灯光能看见他手背上细密的绒毛,是一个少年向成年男人过渡时的皮肤,或许是屋里太冷或者她身子冷,他的手臂掠过她眼睫的时候仿佛冒着腾腾热气,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不贪心,就轻轻咬一口。
“让我咬一口吧。”声音低得仿佛呓语。
他一怔,手抬在她额前停住,正巧挡住了她的一双眼,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到了她的鼻尖上,她微张的嘴唇上,她若隐若现的皓白的门牙上。——黄肆儿有一对略大的且略向外凸出的兔牙,令她骄横的气质里时刻都萦绕着一派少女的天真。
他及时收回视线,因他已然察觉到某种情愫正在不受控制的疯长着,而任由这势头发展下去终将坏事。
幸好他仍戴着墨镜。
他把手收回,盯着她双眼看了一会儿,倏地将手横过来递到她面前,“喏。”
她起初是惊讶,然后是欣喜,以及得逞之后的莫名其妙的乖顺,扶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
这晚,云钟手背上多了两排浅浅的黄肆儿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