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红屋里又有客，等惆与跟妈儿都知道是谁。
隔壁动静大，等惆状似不在意的样子，只是两只眼睛盯得不是一处，目光是散的神倒是聚着，一碗茶端在手里也不放下也不饮，整个人都停滞在雪景前了，却不是在看景。跟妈儿颔首站在墙角，眼观鼻鼻观心，眼珠子不时往右一转，仿佛随时听候吩咐，可是等惆把茶碗往桌上一搁的时候她也没即刻便去添茶。——其实两个人都屏气听着隔壁。
跟妈儿到底没忍住，低声啐了一句：“这叫得也太卖力了。”
等惆没搭腔，这屋子里从来没有过这种声音，她这两天仿佛把一生里的这种声音都听了个够。
“门关实了吗？”
跟妈儿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老老实实瞄了一眼，方答道：“关实了。”
“再关一次。”
“啊？”跟妈儿诧异到身子前倾，以为自己听错，这姿势保持了片刻，又见等惆没有后话，遂也只好悻悻去将门开了重新关上。
“中饭没吃饱吗？”
跟妈儿也是欢场里几十年过来的人，等惆这样一问她便旋即明白了意思，将那扇才翻新过的雕花木门开到最大，然后重重一摔。
隔壁突然一静。
清静了，可是她又蓦地有些害怕这样的清静了。
依洗红的脾气，摔个杯子也好，破一破这样的寂静。
只是隔壁再也没了声响。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宋先生啊，我们家先生请您过去一趟。”
跟妈儿没敢开门，只是用不高的声音询问了一遍等惆的意思。
等惆没理。
门外人影子晃了一晃，听不见回应准备要走，等惆旋即抬手，跟妈儿遂连忙喊住门外之人，那人也乖乖站住。
等惆与她耳语几句，遂听见跟妈儿说道：“麻烦告诉你家先生的客人一声，请他过来，就说是故人有请。”
门外之人应了一声，影子消失在白墙后面。
自决绝之后他们俩也不是第一次见，可是真到了自己的地盘，她反倒没了底气，心思忸怩起来。上次她从林老板那里套来话，原来之前那场麻将局是程流偈主动要来的，——在听见了出局的人的名号之后。
她心里五味杂陈，对他推门而入的情景居然隐隐期待，她赶忙起身去梳妆镜前重新理了理头发，想起那天风大，又是抱着极差的心情去的林公馆，一张脸面任人打扮，进房间的时候一定不够漂亮，虽然也早就被他瞧见过自己蓬头垢面只着睡衣的样子，但在他面前，总想着要光彩夺目才最最好。
她便一直静静等着，等到隔壁又起了响动，而且比之前一次更甚。
她简直又莫名其妙又窝火。
若不是他来时洗红的跟妈儿热热切切喊了一声“程四少”，若不是这虞城里只有他一个四少，她果真要怀疑是自己弄错了。
程流偈来暮烟凝碧一个女人也没碰的事她从黄文啸那里听过，林老板那里也带到过，与他相处这点时光，她也看出他是个脑子清楚的人，如今发昏到这种地步了吗？
她越想越火，倏地起身出去，一把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宋等惆这辈子或许不会忘记她今日所看到的景象：洗红坐在床边上，前襟的扣子半解，一只腿曲着横放在床沿上，另一只自然垂着。一只手捏着茶杯，看样子茶水才倒不久；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因她推门太突然，洗红嘴还半张着，只是失了声。而程流偈坐在一丈开外的圆凳上，要说仔细点，他与洗红之间除了那一丈，还隔着一张八仙桌，手里拿着本书，也是半抬头看她，与洗红不同的是他双唇紧闭，原本因为破门而入所蹙的眉头在看见等惆的那一刹那突然舒展了，眼角还隐约含笑。
等惆只愣了一会儿，立马就反应过来这是他作弄自己的一出闹剧。
她上了他的当。
遂忍下怒火，面无表情替他们把门关上，转身离开。
他连忙追出去，追到她房里。跟妈儿识趣溜了出去，将门关实。
她背对着他，走到窗边，她也没多考虑，只是想尽可能地拉大他们俩之间的距离。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地板上铺的地毯，走起路来没有声音。
他走到她身后，她察觉到了想要从左边逃开，被他手臂一横拦住，又想往右边，他旋即将右手也搁在窗沿上。
她感到他的身体在慢慢靠近，他的气息在慢慢贴近，他的下巴蹭到了她的头发，然后滑过她耳廓，滑到她肩上，他的鼻尖蹭到了她的脖子，他的双臂在慢慢收拢。
她一声不吭，也不做挣扎，她甚至有些贪恋。
却在她做好准备将要沉溺于这种温暖同时也决定狠下心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突然站直了，双臂也打开在恰好的角度，——不触碰到她，却也有力到不许被推开。
他在极力控制自己泛滥的情绪，知道再进一步定然会失去她。
他只想完成一个承诺。
宋等惆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她也惦记着一个承诺。
他们不必明说，彼此心知肚明，言语反倒显得矫情又缺乏诚意，或许也掺杂有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它不可以被揉碎，他们俩都是要强的人。——此刻却是柔软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