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老鸨让她改个花名,她不改,老鸨对她说,入了娼门的人就要当自己过了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前尘往事都拦在身后,不然碰见故人一定尴尬,何况还挂着从前的名字不是更招人撞见。但是她偏不,她冲老鸨道,反正宋等惆这个名字也是假的。老鸨哑然。
这个名字不仅是假的,还见过报,有点身份买得起报纸识得几个字的人都会知道程流偈的未婚妻是宋等惆。她那时不改花名,也有要下一下程流偈面子的原因。只是今日洗红路过带了句话给她:“喂,楼下有个飞行员找你。”等她下楼一看,认出了来人,才深感当初固执己见,恨心幼稚。
这飞行员是关憬。
他背脊挺得很直,坐得端端正正,肩膀宽阔厚实,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无意间回头瞥见她站在楼梯上望着他出神的时候便“腾”得一下站了起来,敬了一个军礼。
这敬礼的动作瞬间将她拽回现实。
她慌乱间低下头,下意识想避开这个军礼,却发现避无可避,无奈抬头,他仍站得笔挺咧嘴笑着看她。她其实已经在那级楼梯上站了很久了,望着他的背影很久,盯着他的侧脸很久。两个人视线一交错,她眼眶居然湿掉了。
她忍了这么久的眼泪,居然因为看见了这个男人的笑而落下了。
是因为物是人非起来,只有他一步步走向更好的自己啊。
关憬穿的是美式凡立丁的空军制服,肩膀腰身处服帖得像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一件翻领的皮夹克脱下来被人小心收好了挂在一旁衣架上。他将双手插在裤兜里,脚尖分开的站着,笑得快要没了眼睛,剩下一条缝儿里亮晶晶的仿佛盛了水,或是灯光投射,或是脉脉温情。
她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玉戒指,下楼的时候因怕与他对视便不停地摩挲起那枚戒指。
“我考上航校了。”他看着她走过来,身子也随着她所在的方向转动,始终正面朝向她,不过双手并未从裤兜里拿出来,好像在努力抑制着什么,但双肩打得很开,以至于等惆转过来与他面对面的时候居然感到一种又压迫又轻松的矛盾氛围。他又及时补了一句:“半个月前。”
她寻了个位置坐下,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关憬挨着她坐下,撑着头看她,笑嘻嘻道:“山人自有妙计。”
他一句话就把气氛搅浑了,好像真的不过是故友久别重逢,话题轻松愉快。
她也学他的动作,道:“都说空军少爷兵,你可别把那油嘴滑舌的习气都沾上了。”
“录取的第一时刻就想告诉你的,”他语气又突然严肃起来,眼底仍是漾漾的笑意,“同学们玩笑打趣笑得没边的时候也想立即就望向你,可是左右看看都是那几张天天对着相看到生厌的脸。”
她没忍住笑了,嗔怪道:“你怎么好这么说你的同学。”
他又自顾自说道:“小郭的女朋友给他写来的信常常被他们拿去读,我嫌肉麻,不听。小福建的爹娘总给他寄些特产来,他分给我们吃,我怕没人情可还,不吃。听学长说,将来出任务,每个人前一天都要写好遗书,我不想写,我不知道写给谁。”
她的笑容渐渐凝滞在脸上,突然消逝,冷下脸道:“你来找我就是要我收你的遗书?”
“等惆,我没有家了。”
她低下头沉默良久。
“你知道背负自己的生死活着已经很累了。”她蓦地抬头,“我不想有一天我清早醒来看见阳光明媚却突然接到你的遗书。”
“对不起。”他轻抚她的背安慰她,“对不起,等惆。”
“不,是我自私。我太胆小了。”她尽量不让声线因啜泣而颤抖。她不敢成为他的寄托,因为她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份抬爱。
关憬何尝不清楚她的想法,只是他也没有勇气说出不在乎三个字,他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说出口只会显得自作多情。
“我会给你写信,你把航校的地址留给我。”
“真的?”他眼里有光。
“只要不被他们拿去读就好。”
“那就要看你写什么话了,要是肉麻的话我一定吞到肚子里也不给他们抢了去。”
等惆破涕为笑,佯怒白了他一眼。
他看了眼表,突然站起来,正经道:“我得走了。”
“吃过饭吧?”她问得很简略,却觉得依旧免除不了那股留客的恶心意味。
“不了。”他俯下身子,凑近她一笑,低声解释道,“我逃出来的,回去晚要被罚的。”说罢取下那件皮夹克与她挥了挥手便离去了。
那背影高大、健康,十分帅气。
她看着出了神,倏地笑出声来。
跟妈儿候在一旁不解她无缘无故有何事好笑。
逃出来的,罚你哪分回去早晚,不过叫她不要担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