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夜下着小雨,是那种撑伞嫌碍事不撑伞又心疼新衣的小雨,西班牙语中有一个词叫做llovizna,读音很美,形容的大约就是这样的雨。
这个词是关憬写给她的信里提及的,用中文标了蹩脚的读音,又特意括弧注明:下次见你再念给你听。
她按那中文读了一遍觉得别扭至极,可是这词写着也很好看,且越看越觉得欢喜,遂在回信里也写道:除夕夜,llovizna,月华灯影相射。愿新年,胜旧年。引得是杨无咎的《双雁儿》,正要往下写,从半开的窗户外竟扔进来一块石头,她着实一惊,走进了看是块比拳头还要大点的石头,心想小孩子恶作剧总不至于此,便好奇走近窗边探身一看,借着花灯看清了底下站着的人的脸。——是程流偈。
他仰头看她,表情看不大清,左手捂着右边手臂,略弓着腰,地上还有一团团“墨点子”。他看见她探头出来便不再看她,转而环顾四周,好像怕被人看见。
宋等惆冷冷看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便又坐回书桌前,想着还要告诉关憬自己近况,才提起笔,外面又扔进来一块石头。
这不是程流偈的作风。程流偈是求人一次不应就绝不会再求第二次的人。
她虽心生疑虑但已决心不再与他牵扯,便打算走去关窗,谁料关窗时瞥见楼下人也没有,宋等惆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探出了身子四下张望,原来他靠着墙面坐在地上,那团团的“墨点子”已经变为一滩了。
人要决意硬起心肠来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会心软了。
她特意披了一件斗篷下楼,避开人群穿过风雨来到他面前。
他抬眼看见她的时候,明明一脸痛苦表情,还是孩子一样开心地笑起来。
她这才知道地上那滩是血迹,他右臂上的伤口仍在往外渗血,她忍住了想要伸手触碰的念头,犹豫片刻后便果断将斗篷解下来披到他肩上。
程流偈一句话都没说,任她摆弄,她的脸颊近在咫尺也不敢去触摸,怕让她沾到血。
等惆又替他将帽子戴上,问了一声:“能走吗?”
“嗯。”他说罢便扶着墙站起来,刚要迈步却又突然被宋等惆拦下。
她在后巷里寻来两三个人家扔掉的酒罐子,里面还有剩酒,便一股脑儿地都倒在了那件斗篷上,又凑近闻了闻,自言自语道:“这样应该行了。”
他乖乖不动,觉得她可爱,被她一把拽过去了。
等惆扶着他走,待走到人多的地方便伸长手臂围住他,才到暮烟凝碧门口就刻意高声说道:“哎呀!叶老板呀,你怎么喝这么多酒?”一边说着一边拢好他的帽子,“啊?头疼呀?一会儿给你拿冷水敷一敷好不好?”
程流偈也配合地把头压得低低的,往她脖颈处蹭,不时含糊嘟囔两句。
“还要喝酒啊?不要喝了——好好好,我们喝酒。一会儿让人拿一壶上来……”
她右手推门,将程流偈送了进去就立即松开了手,转身关门并上好了门闩。跟妈儿早就被她打发了出去,此刻她虽着急程流偈伤势却也是一筹莫展。
“我不会包扎。”她直截了当,“你既然连程家都不回而来我这里,自然医生也是不能请的了。”
他目光有赞许之意,遂同意道:“把纺歌叫来吧。”
“纺歌?”她已从叠烟那里听来纺歌的事,在暮烟凝碧多日也同纺歌闲聊过几次只是聊得不深。然而程流偈开口便叫纺歌来,想必往日里她于程四少也是相好一般的存在吧。
然而她不多话,将门开了条小缝儿,唤了跟妈儿吩咐她请纺歌一个人来。
不多时纺歌便来敲门,等惆替她开了又赶紧阖上。纺歌见她神秘兮兮的,也没仔细看房间角落,先开口道:“怎么了?我屋里还有位客人……”
未等她说完,等惆便遥手一指,纺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程流偈已除去了斗篷,她自然是一眼认出。
“四少……”
“嘘!”等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纺歌这时也注意到了程流偈的伤口,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再不敢声张,赶快地跑了过去查看伤势。
“这伤口太深,失血太多。我屋里倒有纱布和一些西药。”
“我这也有纱布,只是没有止血的药。”
“那我回屋去取。”
等惆拦住她,“你这样来来回回倒容易引人起疑。”
正迟疑间,忽听见外面嘈杂声加剧,细细听来,大约能分辨出“在哪里”“看见”“搜房间”几个词。
等惆心道不好,压低了声音冲另外两人说道:“他们必然要一间间房地来查,藏身的地方虽多,难保他们不会把这里翻个底朝天。还有你,纺歌,你在这里也不好解释,何况你房里还有客人。”
“那我先回自己屋里。”
话音还未落地,便传来一阵粗暴的敲门声,门外人影幢幢,看来阵势不小。
三个人一时无措,都面面相觑。
巧的是跟妈儿当真以为等惆有客,虽也猜到七八分是不好见光的客人,但也只往包养戏子那里想,仍是要护着自己先生的脸面的,便与外头来的那些人周旋道:“屋里只有叶老板和我们先生,叶老板吃醉了酒,有的折腾呢。”
“好哇,那我们进去一块折腾折腾!”
屋内纺歌小声问道:“你对人说接的是叶老板?”她见等惆点了点头,扶额道,“救命呀!叶老板在我屋里呀!”
屋外跟妈儿又拖延时间道:“一时半会儿肯定开不了门的,估计还在睡着呢。”
“睡?”那人狠狠踹了一脚房门,“这样还睡?”
那踹门声令人心颤。
等惆遂也豁出去了,先让程流偈藏在衣柜里,准备开了屋门同纺歌出去见招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