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来的草垛。”她自言自语了一句。
“平彰做事很有考量的,估计是装醉进来之前就已经吩咐人安排好了。”
“那你做事有考量吗?”
“嗯?”
“朋友的话,近朱者赤吧。”
“我是百密一疏,自作聪明。”
她本意是怪他怎么会遭人追杀,他却言有所指坦白至此,她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话,遂胡乱说道:“你倒认得清。”
听起来像是小姑娘在发无名火。
“你怎么会受伤?又被人追?”
程流偈活络了一下胳膊,仍在看那封未完成的信,轻松道:“被人追债呀。”
她想起那天麻将局上叶平彰调侃他不抽烟的话。原本想当做玩笑不搭理他,可是他伤势不轻,又想起律师说过的程家近况,也不敢太不当真,便装作不十分在意的样子问道:“真被人追债?”
谁料他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嗯”字拖长了尾音最后成了升调,且立即用后一句话掩盖过去了:“啊,不小心沾到血了。”他扬了扬手中那张纸,作出无辜的表情。
“我写给关憬的信啊!”她一双眼睛瞪着他,又拿他没办法。
程流偈没搭理她,兀自问道:“你知道llovizna的意思吗?”
“llovizna。”等惆重复了一遍,原来是这样读。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想起关憬信上写的那句“下次见你再念给你听”,油然生出冥冥中注定之感。
此人承诺的事未必由此人完成,承诺也未必是应当的承诺,自有注定之人行注定之事。
她不愿再在儿女情长上纠结,遂转了话题问道:“刚才是青门的人?”
“嗯。”
“我听说十三个码头都被警察局的人接管了。”
“嗯。”
“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日本人与青门勾结,要借虞城的码头登陆。”
“嗯。”
“你不要嗯了!”她绕过书桌走到他身边,“警察局和青门的人都在找你的麻烦。”她见他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情急之下握住了他的手臂,“你现在被人追杀啊!”
他望向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
她意识到自己多管闲事了,遂抽回手,不料被他反手握住。
“我让春来和你说,务必等我回来。”
她挣不开,拿另一只手去掰他指头,也掰不开,“你弟弟妹妹赶我走的。”
原来如此。
他眸中一暗,程筠枝和程别南都没提过这一点,只说她是自己走的。
“曾家的事,我不知道青门的人会——”他突然打住,虽然说的是心底话,但道歉起来再说这些也无益,倒显得自己在推脱责任,遂只剩一句:“对不起。”末了又郑重添一句,“醒素。”
“你——”她以为程流偈只认她是薛书瞒,所以她气的是他早在她恢复记忆之前就知道她身份却不坦白只想一味隐瞒,却原来对方一早知道她是曾醒素,还看她玩着改名换姓耍小聪明的把戏,“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曾醒素的?”
“你进程家后不久,我就觉得你身上有曾醒素的影子。——曾醒素这个人啊,我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特别。”他拉她坐到自己腿上,紧紧搂着怕她挣开,“她跟我讲佛,讲‘犹如莲华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我知道意思,也知道她是要拿这句话让我放弃城北码头,但我回她‘只要不是对你,这话是可以这样讲的’,她以为我是在开玩笑,那刻其实是我一辈子最认真。”
她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挣得更厉害。
他伤口吃痛倒吸了一口气。
她赶紧停下来道了一句“对不起”。
他手上的劲儿一下子松了不少,等惆却也不敢冒然乱动了。
“回来吧,好不好?”
她目光闪躲,沉默不语,难得不犟不倔。
他望着那张脸想要亲下去。
她旋即站起来,走到一丈开外,道:“四少,我们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她打开梳妆台上的一个木匣子,将那转让书并地契一块取出,“城北码头在我手上也没什么用——”
“我不要。”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她却觉得嘲讽,“当初费尽心思不惜买凶杀人得来的东西,如今人家双手奉上却说不要?”她不去打量他的神情,“果然啊,自私的人面前,命如蝼蚁,物如草芥。——对了,青门现在的当家是日本人假扮的,真的当家和丁栗原在一起,而丁栗原则是曾被你夺取家产的丁家独子。”她转过身,“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担心你现在的境遇,是我不想日本人阴谋得逞。”
程流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神色复杂难测,终是一句辩驳之辞都没有说。
“送我出去吧。”
宋等惆重新替他披上斗篷,拢好帽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他出去,出了这暮烟凝碧的门,他是生是死就与她无关了。
跟妈儿知道宋等惆出去了,就一直在屋门口守着等她回来,好不容易盼到人了,走近了迎上去却看见她两腮挂着几行泪,看样子是已哭过一场了,忙搀她进去。
“先生,这是怎么了呀?”
跟妈儿又去给她绞了把毛巾,她没接,由得跟妈儿给她擦脸。
她是真的心力交瘁了。从前还能撑一撑,凭一口气吊着,以为会是一桩无头公案,谁想到一而再再而三见面,说的话也不是心里想的,心里想的嘴上又不肯说,话赶话闹成这样。
他是真心待她,只是她不敢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