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地上是湿的,反着路灯的光,以为是一片干的地,谁料一脚踩上去竟湿了裤脚管。
一路往城中心走一路烟花。
离开叶家之前仆人给了他一套新西服,他换过了才走,大概是叶平彰的尺码,他穿着不太合身,肩膀处有些窄,活动不大开。
街边是卖豆花和扯蓬豆腐干的小摊,一张方桌四条长凳的标配摆了两桌,一桌上坐着母子两个,另一桌上坐着一对夫妻,妻子吃扯蓬豆腐干的时候一口咬断了,幸亏丈夫眼疾手快拿碗接住,妻子一脸不好意思,丈夫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将碗递到她面前,里面还有自己没吃完的半碗豆花。
程流偈看得出神,耳畔烟花声不断,他倏地想起什么,抬手看了眼手表,还有半小时才到十二点。
时针与分针快要成一条直线,还差一点点角度。
她前半生没有看钟表的习惯,只有书瞒一直喜欢这些洋玩意,后来跟着程流偈也习惯看起时间。从前的子丑寅卯突然精确到每分每秒了,叫人无法在漫长的天昏中长久安逸静看斜阳。而人一旦习惯起这种生活,就很难再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了,人总要活得明白。
外面突然热闹起来,好像来了了不得的人物。
她起初不以为意,直到听见隔壁澄如也开了门,便想这位一定是大人物吧,遂也想出去看看。待她走到外面挤过人群站到二楼阑干边往下一瞧,便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白衣白帽白皮鞋的男人携着一大捧玫瑰花从楼下那群莺莺燕燕中穿过,不时亲吻这个不时亲吻那个,人人都认识他,人人见了他都亲亲热热的。——这里像是他的家。
“云钟——”
等惆循声望去,是澄如,她头一次见澄如眼里有那么一点情绪。澄如平常都是冷冷淡淡的,她从没见澄如眼睛里有过一丝急切、焦虑、愤怒或是一切有人间烟火气的情绪,永远都是带一点忧愁的置身事外,说她长伴青灯也不会没人相信。
那个男人遂停下了脚步,将那顶白色礼帽脱下阖在胸前,仰起头来,先是冲澄如微微一笑,然后举起那只托着礼帽的手奋力向她挥了挥,得到回应后旋即跑上楼来。
宋等惆第一次看见澄如有如此起伏的情绪,——她双手掩面,笑中带泪。
云钟跑到离她三两步远的时候就慢下了步子,一步步缓缓走向她,终在她面前站停。
澄如伸手去摸他的脸,欲要说话眼泪又涌出。
云钟倒没掉眼泪,反而笑得灿烂,只是眼底有隐隐的心疼之意,宽慰她道:“我回来了,阿姐。”
澄如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喜泪参半。
云钟遂把玫瑰花递到她面前,那是他儿时的一个承诺,一个“等我赚了钱我要买一大捧玫瑰花送给阿姐”的承诺。
那时候等惆还没嫁给黄文啸做姨太太,云钟随她住在暮烟凝碧,做些打杂的活。人家笑他是个小茶壶,又不去念书,成天混在娼门。这里姐妹虽然待他都像待自己亲弟弟一样好,却都忙着应局打茶围,没人管他。后来澄如来了,她心思不在做生意上,又传闻她先前是个知书达理的世家小姐不过遇了山匪才被卖进来,等惆遂有意无意打发云钟多去她那里走动,让他跟着澄如学两个字。澄如也是个清高的心性,平日不与任何人来往,而云钟从小看人眼色,嘴又甜腿又勤快,有了他日子也添不少生趣。
澄如仿佛记起了那个承诺,眼泪好不容易收住了又开始往下掉。
这时纺歌过来圆了场:“现在过年要落眼泪啊?——好啦,云钟不是回来了吗,还是除夕这样好的日子。”
等惆在一旁观望,看得出来纺歌的目的不是要安慰澄如,话说得也很敷衍,只是想让她赶紧止住哭,别再让云钟所站的地方成为众人焦点。纺歌给澄如的跟妈儿使了个眼色,叫她陪澄如进了屋,自己则揪着云钟的衣袖将他提到角落不起眼的地方,看神情像是在教训,说的话听不清楚。
等惆正欲走得近点,却被人拽住了胳膊肘,她回头一看,竟是程流偈,不禁惊呼出声:“你怎么回来了?”
“跟我走。”他不由分说拉着她下楼。
“什么事情?你先放手!”她一路里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他的速度,“你——”话音未落程流偈突然站定转过身,等惆差点和他撞个满怀,却也是挨得很近了,他又身子前倾又微颔首,而她抬着头,望到他眼睛里的自己,望到他身后半空中的那轮月亮,而他一句未说,只用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嘴角一勾,又带她跑起来。
他们在那个卖豆花的小摊前停下,程流偈抬手看了眼时间,还差五六分钟,顿时长舒一口气。
他抓着等惆的手带她走到方桌旁,又按着她双肩让她坐下,满面堆笑,问道:“吃扯蓬豆腐干吗?”
“不吃。”
“那吃豆腐花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不吃”二字还未说出口,程流偈已冲着摊主道:“老板娘,来两碗豆腐花。”说罢便在她对面坐下。
等惆忍了一会儿,终是站起来,程流偈下意识伸手去拉她,不料牵动了伤口,且那西服出手里小,绷得伤口更疼,便吃痛缩回。等惆看他皱眉的样子,一时心软也不敢走了,但也只是杵在原地,并未上前关心。
程流偈便主动走到她身边,坦白道:“这件西装是平彰的,出手里小,勒得我伤口疼,帮我脱一下吧。”
等惆看他张开双臂一脸理所当然等人为他宽衣的样子,不免苦笑连连。这两张方桌都摆在雨棚里,三面都拿雨布遮着,只留程流偈背对站着的这个口儿。她若是想逃跑,必定被他一把抱住,遂只好暂时断了逃回去的念头,替他将西装脱下扔给他。而程流偈抱着西装不回原来的位置上坐着,而是坐在她邻边。
她奇怪:“你怎么换了位置?”
他回答:“怕你逃走。”
她无奈:“我不会逃走的。”她看他似笑非笑不相信自己的样子,便又补了一句,“我还要吃豆腐花呢。”
而他却摇了摇头,撑着头看她,道:“坐在对面是想抬眼就见到你,没想到侧面的你更好看。”
这时刚到十二点,全城都在放烟花,是整个晚上最热闹的一波。
他的话音已经被烟花爆竹声盖过去了。
老板娘先端上来一碗,放在程流偈面前,几乎还没沾着桌面就被他端起摆在了等惆面前。
等惆瞧见紫菜酱油放得不少正羡慕想着自己那碗最好也有幸放得这样多,结果他就将这碗给了自己,不禁又惊又喜,遂笑着望向他眼睛发自肺腑道了一声“谢谢”,程流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等惆瞥见他这笑容的时候倏地一怔,她好像还没怎么见过他这样笑,但很快低下头吃起豆腐花来。
“这个年是你陪我过的。”
“啊?你说什么?”等惆搁下勺子,因旁边商铺在放鞭炮她听不清,身子便自然而然倾向程流偈那边。
“我说,这个年是你陪我过的!”他也尽量提高音量。
等惆懵了一会儿,仍是无奈道:“啊?我听不见!”遂将耳朵凑过去。
她感觉到程流偈也凑了过来,她以为他要对着她耳边讲话,虽乖乖不动。
结果她脸颊上落下一枚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