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来问过一遍是否另外给等惆安排一间房，她却是连住在程流偈隔壁也不敢，因大帅府的客房布局是在正厅两侧的。程流偈那会儿逗她叫她去大厅同那些姨太太们一块儿守灵，人多热闹，不料惹急了她，索性就在他住的这间房里安营扎寨。
自程流偈当家以来不管是交际场合认识的还是送上门来攀关系的女人们大多是走马灯一般在他身边转几天见他无意就过，他也是个极清醒的人，面上好像人人都可以调笑得来，实际心里清楚各个都是何等货色。只有宋等惆这个他五弟带回来的女人，没有身份没有家世，但她又与当初的陈生笑不同，陈生笑能让他调查到底细，可这个宋等惆却是查无可查。他原本在陈生笑一事上也亏欠别南，本想就此装聋作哑顺水推舟成了别南与她的婚事，也不再去管宋等惆是否冒名而来别有用心，却未想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竟是关望笙失散多年的私生女。他给老徐打电话的那一瞬间也曾想挂掉电话觉得自己多心，他是有些怕的，怕自己疑虑成真。他其实有些庆幸关望笙认回这个女儿并有意结亲，因他可以名正言顺且问心无愧。
有些事情就差一个名正言顺。
等惆见他直盯着自己看，说是发呆眼睛里却有神，说在琢磨倒也没有冒犯的意思，便觉得好生奇怪。程流偈大约也意识到了，起身去拿柜子里备用的被褥。
“你别拿了。”等惆叫住他，“我不敢睡，你睡床好了，我坐着。”
程流偈一愣，被褥倒已经抱在怀中，便先往床上一丢，又听见她改了主意。
“还是别了，你也别睡吧，你睡着了我也怕。”她抱臂，愁得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他听见觉得有趣，往床上一坐，笑望着她：“宋小姐，你怕不是做了许多亏心事吧？”
“我或许前半生真做了许多亏心事，又是大火又是失忆……”她发愁似的嘟囔，声音不大，半是自言自语了所以也不大在乎许多，譬如这事程别南同她说过不可对人言。
“你说什么？大火？”他其实听了个大概，已然觉得十分震惊，但他心思极少摆在脸上。
“是啊，也不知道跟谁结了怨……”宋等惆讲到这里才想起来她的身世要保密，起码程别南是她的救命恩人，为了这个也得把关家女儿的身份扛下去。她理了理情绪，本想扯个谎将这事圆过去，却被程流偈抢了白。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他已猜到七七八八，只是他不愿信，也有这个机会选择不信。
屋子里很静。他们俩之间多的是这样长长的沉默。那两身孝服早已脱下叠好放在床头柜上，房间里的家具都很西式了，柜上一盏五彩琉璃灯罩的台灯未亮，且落了薄薄一层灰，怕是这两天忙于丧礼派不出人手来打扫，更添死气沉沉。
“那宋小姐怎样才不怕呢？”
他突然开腔让宋等惆松了一口气，因他正经起来就显得心思深，她有些怕这样的他。
“我抱着你睡好不好？”他又不正经起来，自己仰面一躺，抬手拉了那盏琉璃灯，“把吊灯关了，来，躺我旁边。”说着又拿手拍了拍身侧的地方。
他受伤那只手的衬衫袖子往上卷了起来，横放在那儿，另一只手则枕着头。这让她想起初见他时的景象，那时的她的心情此时又如六月里黄梅天里的风般裹挟着热气而来，又潮又闷，不该是这秋日能感受到的，此刻却真真切切浸到她每一个汗毛孔里。
她感到喜悦与自在。
他也同样喜悦，也同样觉得闷热，在她躺在自己身边的时候。
她躺下来的时候动作很轻，拢好旗袍后背对他侧身躺着，两手贴着枕在耳后。他的手臂离她的头顶心只有一寸的距离，一些碎发轻轻搔着他的臂弯。她身形瘦削，躺在那里好小一只。他的视线略过她的肩颈，她的腰际，她的脚踝，她整个的曲线。
他枕在头下的手往外动了一动，他想环抱住她，但这念头终于随着收回的手一并打消。
门外是道士们的念经声，姨娘们的哭丧声，同一些还未走的来吊唁的宾客的说话声，挤挤挨挨满了一宅院，可这间屋子它们进不来，全给堵在了外头。
临有睡意的时候，程流偈才想起他们还未吃晚饭，稀里糊涂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