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程筠枝将那来信上的内容一字一句读罢,顺着往下看到落款时吃了一惊,“这怎么还是宋等惆写的呢。”她将那信纸往程流偈桌上一摊,拿手指扣了扣,“我记得一个星期前我们回来,秋浅说你带着叠烟去换宋等惆了,可是你不是没带回来吗,还说宋等惆根本不在黄文啸手上,怎么这封信上又写着她的名字?是她的笔记吗……”她狐疑着又拿起来看,左看右看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毕竟她也不熟悉宋等惆的字体,遂又放回桌上。
程流偈已将那封信反复看了多遍,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这是否又不过一个幌子,正在兄妹二人都毫无头绪的时候,程别南敲了门进来,手上也扬着一封信,信上的“程别南亲启”与桌子上那风“程流偈亲启”字迹相同。
他一边将那封信递给程流偈,一边解释信中内容道:“等惆说想请我过去给黄文啸的女儿检查视力。”
“检查视力?”程筠枝原本好奇斜倚在程流偈所坐那张椅子的扶手上跟他凑在一块儿看信的内容,耳朵里听见这句,觉得下文也不必看了,“你又不是眼科的。”
程流偈对比了两封信的落款,确认道:“如今可以肯定的是这两封信出于同一个人之手,倘若这个人是等惆,那她这样写一定有她的道理。”又将原先那张写有七言绝句的信纸倒了个个儿推到程别南面前,“你看看,她写这首诗来是什么用意。”
程别南因有轻度近视,便将那封信拿至眼前看,“这是赵师秀的《约客》,表达的是诗人久等客人不至的失望烦闷心情。——或许是责怪你不去黄家接她?”
“不会。”程流偈反驳道,“一个星期前我去黄家,从黄文啸的言谈举止里已经证实等惆不在黄家,连日来我派人多番打听,查到等惆最后被人看见是丁栗原载着她去城北,后我又让春来去城北码头问询,但几个艄公都声称他们没有坐过自己的船。”
筠枝是个脑筋灵活的,听到这里便抓住破绽,补充道:“或许还有没问到的?四哥你也知道,城北码头不是一统管的,可能有人撑他们过江了而这个人正好这几天都没来摆渡呢?”
程流偈摇了摇头,示意她太心急,让她听下去,便接着道:“后来被春来问到一个人,因他在报纸上看过我登的订婚启事——那时回来仓促用的还是在河衍随意照的相片——所以对她有所印象,说看见她同一个男人去曾家了。”
“曾家?城北曾家?”
程别南还没反应过来,但看程筠枝这反应还以为是户了不起的人家,然而程筠枝不过是记性好,想起了两个多月前的那桩事体罢了,她试探地问想程流偈道:“是你……”
程流偈点头默认,留程别南一个人一头雾水,看不懂他们俩打得什么哑谜。
“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这也是程流偈想问的,他已猜到宋等惆多半是曽醒素,但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宋等惆万一恢复记忆又得知真相之后他们的关系。这份感情是在他们两个相互的犹疑中确认下来的,在他看来比所有一见钟情的顺风顺水都珍贵。
如今便不知是丁栗原带她去,还是她要求的丁栗原,这短短的两种可能已是他与等惆感情的分岔口了。然而她写信来,若真是表面上的意思,那前一种可能大很多。
程流偈这样往好处想,人也轻松不少,便道:“不用多想了,或许真是叫我们去接她。”
程筠枝鲜少看见她四哥这样糊涂了事,便不依不饶道:“可是她没道理两封信的内容风格相差这么多啊。”她见程流偈眼里有了星光,便继续说出自己的见解,“如果只是想你去接她,那直接说就好了,就像寄给五哥这封,”她拿起桌上那封信,念道:“‘……望你过来与她一看’,这多直白。不然就是惺惺作态,在你面前装得文雅含蓄,五哥面前就自然。——不过我觉得她不是这种人,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这位‘未来四嫂’。”她将最后四字着重说出,也表示自己是认认真真分析过的。
程别南也接话道:“也是,等惆算是半个人质,寄出来的书信一定会被拆开检查的,真有什么不好明说的,也只能隐晦其词。”
他们说的都在理,是他想安慰自己一时迷了心窍,这时座钟敲响十一点,他便让筠枝和别南先去休息,自己再想一会儿。
程流偈拿着那张信纸又将《约客》反复念了几遍:“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黄梅……青草……黄青有闲……”他拿藏头的方法解了一遍,旋即兀自摇头,觉得自己魔怔了,这根本解不通,然而反复咀嚼这四个字后,他忽然开了窍般惊讶道:“黄青有闲?黄青有嫌?”
“黄青”二字倒正巧是“黄文啸”与“青门”的开头一字,但这“嫌”字不知作何解释,是嫌疑、嫌隙?又或者根本不是这个同音字“嫌”?且即便作“嫌”字解,他也不明白等惆留给他这句话是要他注意些什么。
或许只有见过等惆后才能知道问题的答案了。
而宋等惆此时此刻正身在黄文啸给她安排的客房里伫立在梳妆台边望着窗外发呆,这时有人敲门,等惆问了一声。
“是我,叠烟,来给你送碗粥。”
等惆许她进来,从镜子里瞥见她俯身将粥放在床头柜上,待她起身又将视线收回。
“你何苦还要回来呢。”她是先去关了房门才说道,“你们的话我方才在二楼走廊上都听见了,等惆,我在程家几日,看得出来程四少真的很紧张你,像这次送我回来,他明明可以不必的,已经吃准你不在黄文啸这里,却还是存着万一,不敢担这个风险。所以你大可不必疑心……”
“你那时和我说起过两个人,一个是陈生笑,一个是纺歌。”
叠烟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抢白,而她抢着要说的这句话又使她觉得不明不白。
又听她道:“或许还有第二个陈生笑,第二个纺歌呢?”
叠烟撑着扶手慢慢坐到旁边那张单人沙发上,吞吞吐吐道:“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并非不懂,而是不敢往那处想。
她正欲抽出手帕拭去额头上冒着冷气儿的细汗,却见等惆转身向她走来,半跪在叠烟跟前,惊得她赶紧将双腿挪了一挪,她不知道几日不见的宋等惆为何回来后身上带着一股杀气,而这杀气也非腾腾,是绵厚,让人觉得对象并非自己却又担心自己会被其所累。
宋等惆双手一只搭在叠烟腿上,一只虚扶着沙发扶手,仰头看她:“叠烟姐,你同我说起纺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一个讲道义重感情的人。——如今,你同情同情我吧。”
“你——莫非也和程家有什么过节?”她一猜即中。
等惆半蹲起身子,附在她的耳畔,轻声道:“我是曾家的人。”
“城北曾家?”
她直起身子,居高临下般抱臂望着叠烟,抿嘴微微一笑,道:“我倒不识有别的曾家。”
“你——你真是——”叠烟吓得三魂不见七魄,这么大的秘密她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得知了,换做以前,她一定是想方设法稳住等惆然后赶紧跑到黄文啸那里去领功,但今时不同了,这房间里没有互相算计的人,只有两个可怜人,两个可怜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