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茶半盏,场面话已然说尽。
沈对青迟迟未来。
程流偈看他今日说话迂回,虽说几次与黄文啸打交道他也是双关居多,但起码够敞亮,但今日说了半天还未进正题,倒叫他起疑心,便道:“黄老板不如爽快点?”
黄文啸本想待沈对青来了,两个人当堂对质,明里暗里一说话他就能辨出宋等惆的说辞是真是假,谁料沈对青没有及时前来,反倒显得他话多是心虚,便赶紧反驳道:“嗳,怎么四少你说的我好像专做那绑肉票的事?我承认上次是我安了坏心眼,但坦白说了,宋小姐这次真是自己两条腿走进我黄公馆的,没人强着也没人迫着。不过倒是四少你,得好好反思反思了。”
“反思什么?”
黄文啸故意睨了他一眼,神情似在怪他怎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之前去暮烟凝碧,四少还柳下惠上身坐怀不乱,怎么有了未婚妻反而如此糊涂?”
程流偈被他说得如堕五里雾中,但仍旧配合他,将他后半句话引出:“不知道我哪里糊涂?黄老板不妨明说。”
黄文啸将那茶碗往桌上一搁,正色道:“你同沈当家的事呢,宋小姐已经知道了。”
“我同沈当家?”程流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不明白黄文啸喉咙里卖的什么药。依他的话,宋等惆是吃醋才负气来的黄家,但他与沈对青的事本来就是无中生有,况等惆给他的信中并未提及此事,等惆也在楼上不能证明此事真假。
程流偈遂以为是黄文啸的离间计,便将计就计道:“哦,”他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世上哪儿有猫不偷腥的。”
黄文啸狭起了眼睛与他会心一笑,看来宋等惆说的不错,便接着劝道:“那这回四少真该长长记性啦,把宋小姐接回去以后就少和沈小姐往来吧。”
原来黄文啸拐这么多弯是要他少和青门往来,程流偈心中冷笑,但化于脸上却是一个不欠周到的微笑:“我这个晚辈今天确实是受教了,不过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领我的未婚妻回家呢?”
“城北码头。”
他不再绕圈。
程流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诚然,城北码头确实是虞城十四个码头里最有价值的一个,但黄文啸目的性这样强,又使他不得不生疑。
“为何黄老板你这么笃定,我一定会拿城北码头来换等惆?”
“不是我笃定,是四少奶奶笃定。”
“等惆?”程流偈看他样子不像说谎,如果说刚才是黄文啸的离间计,那么这次更像是两人合谋。他一瞬间想起宋等惆去城北曾家的事,忽然像从一团乱麻中找到了线头一样,觉得一切都有解释了。
“这是转让书。”黄文啸将一纸合同推到他面前,“签了字,宋小姐走,我绝不拦着。”
程流偈接过转让书看了一眼,又放回在案几上,淡淡问道:“转让给你?”如果等惆恢复记忆那这场筹谋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当初是委托了青门去做的这件事,即使城北码头确实在他手上,等惆也不应该在短短几天就恨他恨到要联合外人对付他的地步,还让黄文啸捞着好儿。
黄文啸一扬下巴,又唇边挂着笑重重点头。
这时从楼梯上传来高跟鞋踩着木地板的声音。
“黄老板弄错了吧。”
二人循声望去,是宋等惆。
她聘聘婷婷走下来,不像她自己,倒像叠烟。确实,今天一身打扮包括头发首饰都是出自叠烟之手,但她比起叠烟仍显拘谨,有一种刻意凹出来的风情,她不适合,不过是借此撑撑底气。
“弄错?”黄文啸原本觉得两个人做生意最重要是双方都开心,有求有取,但如果对方摆他一道,那他也不必给对方留情面了,便道:“我记得昨天是宋小姐提出的拿城北码头换你回去。”
等惆扶着楼梯扶手下来,走完最后一阶楼梯的时候,两脚交叉斜靠在扶手上,手肘撑住分量,道:“黄老板记性不错,就是理解能力差一点。”
“哦?”他倒想看看这个连叠烟也能骗过她的女人家要怎么巧舌如簧。
宋等惆失忆前的性格虽与失忆后的不差多少,同样生性害羞沉默寡言,而且也算是个未经历大风大浪的千金小姐,但毕竟少时就打理城北码头的事务,而那城北码头又是最最龙蛇混杂的地方,多少下流无赖的人事她没见过,只是她的才能聪慧不似近子那般外露罢了。
“我是说过让四少拿城北码头来换我,但这是四少欠我的聘礼。”她走过去坐在程流偈身边,双手挽着他的胳膊,合照似的一笑,被摄进黄文啸那双“相机”里,又卖乖道:“难不成黄老板想代替我嫁给四少呀?”
他脸上的假笑旋即僵在脸上,再次扯动脸皮时便像一团静止的浆糊再被搅动那样层层叠叠堆在一起,这段干笑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笑到等惆的镇定自若渐渐挂不住,她搭在程流偈胳膊上的手也不自觉落下,被他顺势握在手里。她怔怔地与他对视一眼,这个明明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给予的温度竟是这样体贴真实使人心安。
她并未把手抽出,既然做戏就该做全。
黄文啸笑了一阵子方停,将所有和善的表情全都收尽,才道:“宋小姐伶牙俐齿,道理全在你那边了,我黄文啸,认了。”他刻意顿了一顿,将他手上那枚扳指缓缓取下,“这份人情就当是我送给宋小姐的大礼,只是不知道宋小姐有没有本事带它走呢?”他话音未落便将那枚扳指拍在茶几上,旋即发出一声脆响,颇有掷杯为号的气势。
程流偈怕她应付不来,想要出面,却听她声音泰然:“黄老板别急着下定论。”她见几上茶壶茶碗都有,便伸手为黄文啸续了一杯茶,“肆儿需不需要去配眼镜,应该已经有结果了。”末了又学着他方才的语气问道:“只是不知道肆儿有没有工夫去呢?”
黄文啸脸上露出鲜有的冷笑,程别南一个文弱书生样的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反而是他拍下扳指那一刻没听见守在外面的人有动静让他心里发憷。
期间程流偈不发一言,只看着他们二人无声斡旋。
“那今日——”黄文啸又明显顿了一顿,但这不是刻意,而是后半句话实在心不甘情不愿,“我就当个见证人吧。”
宋等惆心满意足在那转让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再偏头望向程流偈。
有黄文啸看着,前面又如此铺垫,他是不签也得签。
但他着实与宋等惆对望了好一会儿。她精心布局,而这精心布局的她,陌生得好像来自异时异乡。他已猜到眼前这个人八成是曽醒素,而她设局将城北码头转入自己名下,无非是还不想摊牌,这也表明虽不知她具体目的,——是只想查清真相亦或是将程家弄垮,——她还是是想继续以宋等惆的身份留在他身边的。
他其实可以当面揭穿她或者随便找个理由搪塞拒绝,但仍是爽快又郑重地在转让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字是要留住她,也是补偿她。
只要她要,他都可以给她。
后来程别南下楼说明了黄肆儿的情况,说是还需要去医院做个检查因他并非眼科医生。黄肆儿说什么都要宋等惆陪着一块儿,谁劝她也不听。等惆只好无奈答应,俗话说祸不及妻儿,何况她与黄文啸还没什么实打实的过节。
不过那是她以为,黄文啸心中另有计较。
等上了车程流偈问她怎么那样确定黄文啸不敢动他们,因为以他之见,黄文啸不是那种拿住他女儿就等于拿住他脖子的人。
等惆只道了一句“不是不敢动,是无人可用”便不再说话,任他多番搭话逗弄,也绝没有再张过口。
那日决定回黄公馆,宋等惆便已和丁栗原达成同盟。凭着黄文啸跟前红人的身份只消丁栗原去与那班弟兄说一声,便无人会怀疑。又多亏老徐他们去拖住沈对青,才不至于露馅儿。
如今城北码头又回到她手上,下一步是要寻回那枚文印,再往下就不知如何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那边黄公馆,上川近子来得晚却到底还是来了,进门来也无人通报,只觉得气氛吊诡。进了客厅看见黄文啸半瘫坐在沙发上,茶几上茶碗未撤,面上还冒着热气,看来人才走不久。
近子习惯性地走到沙发旁边,两手交叠在身前笔直站定,略一偏头:“黄老板头次做东就是这样做的呀?”
黄文啸睨她一眼,刚才被宋等惆反将一军他已无心客套,只长叹一声:“你来得太晚啦。”说罢将手敷衍一伸示意她入座。
近子遂拢了裙子坐下,“好像有句俗话,‘有心不怕迟’?”
“迟啦!你沈当家迟来一步,城北码头就不姓程了。”
“姓什么?”近子看他这副样子也不像是拿到了码头。
“姓宋。”
“宋?”她将这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正要开口问时倏地想起丁栗原向她提起过,“宋等惆?”
黄文啸直起身子,将那茶碗拿起喝了一口,点了点头。
“她不是关大帅的女儿吗?她要城北码头干什么?”她虽知道宋等惆失忆又来历不明的事,但同黄文啸还没必要交代得这么清楚。
黄文啸又摇了摇头,他好像懒于说话。
这态度让与他头次见面的上川近子有些不满,遂默默坐着,也没个下人上茶,她便更不耐烦。
正要告辞离开时,却听黄文啸开口道:“听说请青门办事的规矩是要签一纸契约的?”
“是的。”
黄文啸神色莫辨地看了她一眼,将方才拍在茶几上的扳指重新戴回,斜上瞄了她一眼,徐徐开口道:“我要的东西一定要回到我的手上。”
“好。”她等的就是这句话。上川心思转得快,全盘打算已在心中有了大概,思忖着关慎的委托和黄文啸的委托可一块儿办了,届时一定是出大戏啊。
过道里人来人往,搀的扶的,程流偈与宋等惆两个没事人不仅显得格格不入,打扮又光鲜亮丽,连病人家属也不像,倒像是去玫瑰城跳舞的,于是招来许多人目光。
等惆本就是个脸皮薄的,她想反正黄肆儿有程别南照应,不如自己先行离去,便拉了拉程流偈袖子,小声道:“我们回去吧。”
这倒是今日来她主动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见程流偈只盯着她看不说话,还像看不够似的一直盯着,遂不再拜托他,心想出了医院门总归叫得着黄包车的,便转身就要走。
程流偈旋即拉住她,“欸,你写给我的那首诗是什么意思?‘黄青有闲’?”
她竟忘了还有这一茬,遂解释道:“是‘黄青有嫌’,我怀疑城北曾家那件事黄文啸和青门都有嫌疑。”
程流偈略一扬眉,他以为宋等惆已然恢复记忆,那拥有城北码头的自己一定是头号嫌疑人,却未想她将这桩案子归到那两个头上去了。
等惆看他眼底神色,知他在想什么,便故意说道:“不瞒你,我几天前去了城北曾家,却在那里遇到了杀手,受了点伤所以在外躲了两天。”
“你怀疑的是这件事?”程流偈难得表露出惊讶。
“是啊。”她故意装出一副天真样子,又继续解释以便使他更加相信,“我知道黄文啸想要以我为筹码从你那里抢走城北码头,所以我就耍他一耍。”
程流偈对她这番说辞是深信不疑了,只痴痴地笑,觉得自己真是做贼心虚。
她鲜少看见他这副小孩模样,先是觉得新奇,后来看他们的奇怪目光多了,就觉得不合时宜了,毕竟这里医院,他们两个一脸笑意,背后定要被人说谈情说爱也不挑对地方。
程流偈看她黄家医院两个样,总算体会了到了一把女人的阴晴不定,便逗她道:“那这城北码头还是得……”
“你别想了。”宋等惆打住他,“说了是嫁妆,”她故意拣他喜欢的说,“而且我们夫妻俩无需见外了吧?”
“无需无需——”程流偈顺她意思,边说话便凑近她。
等惆不设防被他在脸颊上一亲,她怔了半晌不说话,而程流偈高兴地跳脚拍手,她原本要生气的,可那一口气到了喉咙边又生生给吞下,反倒化为笑了,像看小孩子恶作剧还不好骂。
她明明是想与他划清界限的,怎么原来做起来竟这样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