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的窸窣声使她不安,空气里的潮湿感和腐朽气味使她想起同程流偈一起被抓去警察局那天。
那天他把外套脱下铺在地上,摆得方方正正,她才敢于坐下。
而今日,或今晚,——她已昼夜不分——没有人为她铺设衬布,她就这样被绑住手脚,蒙住双眼,封住嘴,随意扔在一间屋子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处在这间屋子的何处,而这屋子的大小在她那里不过是一些虫子响声的远近。
她庆幸当日外出穿着的是一件长及脚踝的大衣,她是身上一寸都不想碰到这地方。
然而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持着许久也是累了,受不住放下一放便碰到地面,那种黏腻的潮湿感旋即像游蛇一般缠上来,钻进她指甲缝里,使得她触电一般弹开。
这时听见沉沉锁链被解开落在地上的声音,又听见一串钥匙拿在手里叮铃哐啷晃得响动的声音,再就是一双皮鞋声,但人数听上去又不像只有一个人,大约是其余的人都穿的布鞋。
又听见开锁声,推开铁门声,想来这里也是牢房一般的存在。
一个打头的开口,声音听上去是高高瘦瘦:“当家的,我们照您的吩咐将这女人从青门手里劫下来了,关在这儿也有一天了,您看要怎么处置?”
“处置?”这声音听来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她是怎样在这里呆上一天的,你就怎样在这里呆一个月。”
“啊?”那人以为自己听错。
又听那位当家的问道:“一天都没吃上东西?”
“这不还没来得及送嘛!”
“你也一样,记住。”
说罢又是皮鞋声远去。
便剩下一群人嘟嘟囔囔,有说那人不识相的,有说先把人放出来的,也有说赶紧去向当家求情的,一时之间叽叽喳喳,而这地牢里铺的又是干草,倒像刚孵出来一窝麻雀。
等惆遂觉得自己被人搀起,力道也同从前不一样了,那些人又七手八脚地给她解了绑,只剩下蒙眼的布未拆,她想自己去解开,两只手却被架住无法动弹,便只好作罢。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期间碰见台阶,因她蒙眼不方便,架住她右胳膊的男人便想直接把她抱起,这时跟在后头的一个人说了句“当家的女人不能碰”,那男人就说了句“小心台阶”,听声音还是个少年。
等惆轻轻点头,便用脚尖去探。几个随行的大老粗们有高有低胖瘦不一,都拿手托的托扶的扶,不过也就是虚横在半空中,将等惆围得像舞厅里的歌星,万众瞩目璀璨登场的样子。
他在远处望见了,万般情愫只化在一个笑里。
也不知转了多少弯,走了多少路,下了多少个台阶又上了多少个,后来那些人将她交给一个姑娘家,由她领着给带到一间屋里去了才还了她光明。
那姑娘解了她蒙眼的布就出去了,随手又将门带上。等惆拿手挡着,片刻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但见屋里摆设简朴,都是平常人家常用的东西,长案上还摆着一个小竹筛,里面摆着一副剪刀,几样针线,拿布头半盖着。
方桌上茶具都全,她走去拎起来掂了掂,是空的。屋子里几扇窗户都是拿纸糊的格子窗,她原本想去戳个洞看看外面的景象,忽听见有人走来,便赶忙规规矩矩坐在床上。
便见推了门进来一个男人,头上戴着一顶巴拿马帽,西装革履,一双皮鞋擦得锃亮,光是瞧这双皮鞋就能将他与他们口中那位当家对上号了。
那人进来时头尚低着,故作神秘的样子,后往长凳上一坐,将帽子一摘,三七分的头抹了发油服帖得很,眼一抬,双唇抿着微微一笑,将帽子拿在手里把玩,道:“漂亮姐姐。”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叫她“漂亮姐姐”,宋等惆也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关憬。
可是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不是穿着打扮,而是气质神态,不再像是那个关大傻子。
“关憬?”宋等惆蹙眉小心探问了一声。
眼前之人听罢忽然坐正了身子,转着的帽子也是一停,将它往桌上轻轻一放,收起那副小孩态,脸上笑意不减,却比之前那番更为温暖含情,道了一声“等惆”。
他真是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宋等惆从前是瞧他不起的,因他作弄过她,还给她平添了麻烦,又是心智不全,可如今却实在叫她刮目相看,也是晃神了许久,方才没话找话道:“我听说你失踪了。”
不是听说,是她冒认关愫身份时就这样认为,她忽然因此有些歉疚。
“我不是回来了?”他仍旧望着她浅浅地笑,像一个久违的情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明明他们之间的交情除去那不巧的相遇可说得上素昧平生了。
或许是他的嗓音太勾人。
她像初登台的戏子,有些怯场。
这是她不曾有过的,除了在程流偈那里。
“那你?”她问得有些迟疑,“你的病好了?”她知道这有些冒昧。
而他似乎完全不介意她的冒昧,反而将自己的过往全部剖开摊在她的面前:“我祖母这个人最重视血脉,所以从来不待见我大哥。而我虽是嫡子,却遭到父亲的猜疑,母亲也早逝,姨娘众多又都怀不上孩子,久而久之也一定会对我下手,大哥心思又沉,所以自小祖母便叫我装疯卖傻,一个不成器又不受重视的傻子才毫无威胁可言。”
“所以之前,你都是装的?”
他点了点头默认,眼底看她温柔不减。
宋等惆先前在关府见识过了,遂对他所言并未感到十分震惊,反而好奇道:“你所说的,姨娘众多却都怀不上孩子,其中是有隐情?”
“是我祖母,她不会让除我娘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怀上关家的孩子。”
等惆兀自低下头,想来那日在关家听到的两个嚼舌根的女人之间的对话不假,而当她再抬眼对上关憬的视线时又不免羞得垂眼。她尽量使自己平复,一字一句道:“你对我怎么这么坦白?”
“对你一定坦白。”
他的直接令她心颤,将她脑海中那个小孩一样心智的关憬像大风刮过一般强行抹去了,从此只要思及关憬二字,便只留下眼前这个儒雅率真的形象,仿佛从前那个也是现在的他。
原来不假思索的真话最撩人。
她强稳住表情,视线也挪向一边去,手撑着床沿耸起肩,深深吸了口气,而他仍旧盯着,她只觉十分难为情,也不想局面这样崩着,便又随便想到哪儿说哪儿:“我记得我外出路上被人打晕了。”
“他们可不止要打晕你,那些人手上个个提刀,打晕你不过是因为在大白天又是街上,不好直接下手。”
“那他们是谁?”
“青门。”他说着站起身。
等惆下意识地将肩膀往后缩了缩,她有点怕他走过来,所幸的是他只是站在那里玩着帽子,左右来回踱步。她问了一句:“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那就要问你了,漂亮姐姐。”
等惆听见这个总是要掉一地鸡皮疙瘩,遂嗔道:“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叫我了。”
“那就叫你等惆,可是等惆谁都能叫,‘漂亮姐姐’就只有我一个人能叫。”
她嘴角一撇忍住笑,“可是你比我大呀。”
他视线往上略想了一想,也认同,但未回应,只是忽然正色道:“想要除掉你的人,可能是我大哥。”
“关慎?”她以为会是黄文啸。
“他筹谋夺权已经很久了,原本只有我一个绊脚石,可惜又偏偏多了你这个拦路虎,我爹戎马半生,也积累了一些财富。大帅这个位置自然不会传给你一个女儿家,但他对你多有亏欠,极有可能会把家产留给你。”他话至此处,恰好走到窗边,长叹道,“我这个大哥,是太贪心了。”
宋等惆知晓前因,又把关老太太之死与其串联,忽然觉得三姨太受罚前望关慎的那一眼着实令人悚然,又问关憬道:“那你也是被他绑架?可是他们叫你当家……”
“山上的人都是我从前收留的难民,都是打仗流离失所的可怜人,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关望笙的儿子。那次离家也是祖母的意思,当时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可惜我没办法见她最后一面。”关憬转过身向她走来,又在她面前立定,“借你出走确实是个巧合,不过我很喜欢这个巧合。”
等惆岂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便故意道:“那你知道我是你妹妹的。”
关憬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并非厌恶的那种,道:“我已经查明了,真正的关愫是虞城曾家收养的一个女孩,对外说是表亲,姓薛,名书瞒,无字。与‘宋等惆’三字没有一字相仿。而且据我所知,曾家两位小姐都已经身故了。”
“如果我告诉你,其中有一个人逃出来了呢?”
关憬望她一眼,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除柔情以外的东西。
“哥哥,”她故意用这个称谓,为的是让他别另有遐想,“我陪你走一趟关家,届时牛鬼蛇神一定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