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
这声“停车”来得又轻又突然,司机的刹车也因此快狠中带着一丝丝迟疑。
“下车。”
汽车里气氛沉默紧张,司机也不敢有动作,甚至都不敢从后视镜里觑他们一眼。
“你耳朵聋的?我叫你下车。”
她前面两句算是冰面上裂纹,这一句是破了个窟窿,且向四周一步步塌去,叫冰面上的人没有立足之地。
要不是车子离虞城还远,他不会此刻还死赖在车里,一口气憋在胸口无处撒,青门的做事风格他是知道的,但没想到眼前这个小丫头行事还要狠,看她那样子也不像是说笑的,便据理力争道:“我又没有说错,你说救下宋等惆的是你的人,为什么现在她人却在黄公馆?”
此事确实足够令她哑口。
那日她派人在他们约定碰头的店铺里留下字条,再由那店铺掌柜代为转交。她能够确保的是丁栗原一定已经接到了她的命令。
但他为何没对宋等惆下手这一点实在令她费解。
她与关慎是签了契约的,本想从他身上榨取军阀支持,如今倒是她这边不好交代了。
上川近子眼珠一转,心下又有了计较,“关愫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
关慎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算盘,却仍是细细想了一想,道:“这倒不清楚,认祖归宗那会儿我不在河衍,但确实没听父亲和几位姨娘说起过当时有提到过胎记这回事,只说是凭着佛珠认的,但可能……”
她听至此处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只专断道:“她有胎记。她有,但是宋等惆没有,所以宋等惆不会是关愫。”
关慎被她神经病一样的想法吓到了,苦笑道:“这……空口说白话?”
“你用佛珠是阴差阳错才到宋等惆手上这种理据,没有程别南没有丁栗原替你作证,难道就不是空口说白话了?”她眉毛一挑,神情鄙夷,又一副自视甚高的样子不再说话。
“可是,花西是她亲生母亲,只要她站出来斩钉截铁说一句关愫没有胎记,谁还会信我们?”
“她不会站出来的。”
“为何?”
她只瞥他一眼,不做声。关慎与她合作得久了,也渐渐能摸出她的一些心思,又见她那副神情好像以往也见过,突然就和他头脑里一副画面重合上了,旋即身子后仰,与她保持距离。
没错了,这神情从来都是下了杀心。
关慎深吸一口气,提了箱子伸手搭上车门把手。
上川近子眼角瞥见他的动作,嘴角一勾,轻吐出一个“走”字,那司机便听话旋即踩了一脚油门。
关慎要走不走只觉十分尴尬,手还搭着没有放下,今早做好的头发有一缕塌了下来,搭在他的眉骨上,他讪讪低头,那缕头发落了下来,他的手也放了下来,是一种无言的臣服。
近子乐于见他这副窝囊样,在大帅府的时候她看出程筠枝对关慎有意,就是这样一个在别人眼里可望不可即又有着伟岸形象的男人却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且有这样龌龊懦弱的一面,便觉得程筠枝真是可怜,又想自己也是同样望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便觉得世上男男女女皆是可怜之人,摊着可笑的矜持自尊给痴情人看,又卖痴情给磨掉他们自尊心的人,姻缘是讨价还价得成,其间又有着多少水分。
他们一路往虞城而去。
车子停在黄公馆门口,车门并不开,停了有一会儿,跑出来一个守夜的门房,打着手电,隔着铁门往那挡风玻璃上一照,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车里的人也是被晃得睁不开眼。
那门房终于认出开车之人,连忙一拍脑袋给他们放行,随即又打了电话告知屋里人来客。
黄文啸听见消息是赶忙披了件外套就走下来,看见客厅里站着丁栗原与宋等惆二人,以为自己做梦,即便是等惆礼貌称他一声“黄老板”,他还恍惚以为是在梦里。
“那个——冯妈啊——看茶看茶。”他又忙着往衣袖管里塞手,要做出一副待客周道的样子,连道,“宋小姐——请坐请坐。”
他目光追随她而动,仿佛在看一位天仙,而这位岂止是天仙,简直是一株会走会动的摇钱树啊。黄文啸本来正愁计划落空,气得这两天不是摔东西就是打骂叠烟和底下人,原本今早看开点了,只是一个人坐在房里闷闷不说话,谁想惊喜却在夜里从天而降。
他鲜少有这样市侩的时刻,多半是自持生意人的身份,说话做事都要体面和端着,今夜算是头一次喜上眉梢藏也藏不住了。
宋等惆坐在上回与程流偈来时坐的那张沙发上,而丁栗原垂手站到黄文啸身后,照规矩他是得退下的,不过他实在想看看这位转了性子的小姐究竟会怎么倒打程流偈一耙。而黄文啸全副心思都在宋等惆身上,自然也顾不到这些。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有一阵子,期间冯妈上茶将这有些凝滞的时间搅了一搅,气氛也稍显缓和了。
宋等惆想后发制人,便等黄文啸开口道:“宋小姐怎么来我这儿了,我还以为宋小姐已经回四少那里了。”
“哦?”宋等惆故意表现出无知无惧的样子,“叠烟姐姐还没让我给换回来,我却失踪了几天,黄老板不着急找我?”
“宋小姐有所不知,就在几天前,四少已经带着叠烟来过了,虽说未见着你,到底也念着往日交情留了叠烟下来,倒是我不好交代,所以这两天一直派人找你呢。”
她听见也是粲然一笑,道:“不用派啊,送我回来的这位,”她目光在丁栗原身上转了一遍,“不就是黄老板的人吗。”
“哦——”他有拖长尾调以便拖延时间思考应对的习惯,他其实也奇怪为何丁栗原带宋等惆去曾家,但他又不能透露出自己知道这件事,便反过来套她话,点头道:“这个也是,也是。就是不知道栗原有没有慢待了宋小姐,你看这虞城小地方,我与四少的人手全派出去了也寻不到你,一定是给你带到什么偏僻地方了,要罚,我一定罚他!现在就罚,栗原!”
丁栗原应声走到他右前方,听候发落。
等惆先是不发一言,想看他这出戏怎么演下去,后又改了主意,觉得没有人帮衬独角戏就不好看了,便拦下道:“黄老板,这也不能怪丁大哥,我们半路遇上杀手,丁大哥受了伤,才在外躲了两天,黄老板要找要罚,不如去找去罚那个要杀我们的人。”
黄文啸一听怔了片刻,心道:我只是叫他把宋等惆绑回来,要他留手的怎么成杀手了。他没觉得等惆在诓他,因他和丁栗原一样,都太相信过往那个被骗去偷运鸦片又甘愿以身犯险救下叠烟的宋等惆了,便摆了摆手让丁栗原退后,借着道:“还有这种事?宋小姐放心,就算是四少不替你做主,我黄文啸一定替你报这个仇。”
“说起做主,我还真有一个不情之请,而且,恐怕这事也只有黄老板能做。”
她说得言辞恳切,末了还把他往高处捧,黄文啸是只能说“愿闻其详”了。
“说起来黄老板你别觉得我小心眼,都是河衍那次订婚宴,四少与那个青门的当家眉来眼去还有说有笑的。我虽知道四少待我情深义重,但这事儿放在我心里一直是块疙瘩。况且回到虞城后他又总和我置气,所以这次脱险我也不愿回程家,就想来这里请黄老板帮个忙,将他们二位都请来,我们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开,释了疑我也就定心了。”
“哦——”黄文啸拿手碰了碰鼻子,程流偈对宋等惆的心思他是看得出来的,但小两口闹闹脾气也是常有的事,便不去疑心。
他正不知道要说什么,又听宋等惆继续说道:“还有便是,既然要试了,我也想试一试他的真心,不然以后我在程家可站不稳,你知道的,有一个小姑难伺候得很,就只好倚仗丈夫盼能多得点疼爱了。”
黄文啸一听这话,旋即往后一靠,眯起眼打量着宋等惆,她这一番话有前有后,可说是滴水不漏,但听来就是冒着一股子假里假气,他在商场叱咤风云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区区小姑娘的一点把戏怎么哄得住他,他是前面惊喜得过了头,现在一杯茶过肚又说了不少话清醒了大半,总觉得宋等惆是要把话往什么地方引,遂沉默了一会儿看她反应,又细细琢磨了一遍那两段话,突然道:“不知道宋小姐想怎么试?”
宋等惆不怕他看出破绽,因为她做了许多铺垫要引出的正题绝对称黄文啸心意。
“让他拿最珍贵的东西换我。”她望见黄文啸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便知道自己这步棋没有下错,遂又刻意活跃气氛道:“他要不愿换,我就赖在黄老板这里不走了。”
黄文啸被她逗得一乐,慢悠悠说道:“不知道——城北码头——算不算珍贵啊?”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这事算是板上钉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