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芜平远,江心上泛着一只小舟,舟上无蓬无桨,江面上也无波无纹,远处天边无日无云,整个都笼在白茫茫一片雾中。
她站在水面上,脚尖往前一点便是一个漩涡,她觉得好奇怪,何以她能立在江面上还能行走自如,但她也未深想,那只舟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过去。
忽闻那浓雾之中传来昆曲之调,唱道:“寻遍,立东风渐午天,那一去人难见……”
她远远望见舟上有一个人,做着昆曲的手势,手中打着一把折扇挡住了脸。她以为是一个曼妙女郎,便好奇走近,瞧见那人轻轻放下折扇,竟是一个长相丑恶五短身材的男人,那男人一看见她就忽然转变了一副面孔,将折扇一合,幻化成一柄长刀,向她劈来。
她惊恐欲逃,两只脚却被仿佛被水定住,她害怕地举起手挡在面前,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却见自己脚边倒着一个女人,原来被刀劈的不是她而是这个与她站在一处的女人,她不过是这境外之人,无生无死地看着眼前荒谬的万变之像罢了。
忽见那倒下的女子又直挺挺站起来,像是被吊起来似的,也不知哪里变出来的花瓶,举起来就往那个男人头上砸,砸死了那个男人之后便翩然向着那舟而去,半道里竟分成了两个人,二人皆是女子,只是高矮打扮都不同。
等惆想走上前去看清二人长相,谁料那只扁舟突然起了火,熊熊燃烧起来,且漂得越来越远。
江面上只剩她孤身一人,突然从远处投过来千万点星火,打在她的身上,面部亦有烧伤,但她只觉得浑身灼热难忍,不觉得有一丝疼痛,遂躺倒在江面上,胡乱拿手拍着打着。
那江面原来如同镜子一般,此刻却突然流动了起来,等惆整个人往下陷,没入水中,呼吸渐渐困难。她在水里不停挣扎,终于奋力一搏将头探出水面。
那一霎她醒了。
她睁开眼的一瞬,还未从梦境中回过神,便见有一个轮廓五官都模糊的中年妇女扑到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高声惊喜道:“谢天谢地你醒了!”又回过头拿不高却也不刻意压低的声音对着另一个人道,“幸亏她醒了,不然我们这屋子死过人还怎么住呀!”
沈对青与徐有诚老婆相处日久,已经知她性格,也就不多与她计较,但也不搭她的话,毕竟她们二人轮流照顾宋等惆已有两天两夜,其间还要去照顾丁栗原,实在劳心费神。她走过去探了探等惆额头,又见她脖子里全是汗,便道:“果然捂她一身汗就好了。”
徐有诚老婆也去摸了一摸,欣喜道:“欸真是啊,王大夫说了,退烧就好了,说明她伤口的……什么……盐分,就没了——”
“炎症啊!”沈对青白了她一眼,也不高兴再给她普及医学知识,而是凑到等惆面前好奇问道:“嗳,你是谁呀?”
宋等惆闭了闭眼再睁开,努力看清了问她话的人,可是这个人她却不认识。
这句“你是谁”问到她痛处,是啊,她是谁?她记起来自己是曽醒素,可是还有很多以前事情的细节她都没有印象,她同时也能记得自己成为宋等惆后发生的事情,但这些事情的细枝末叶好像也被抹去了,她醒过来后的记忆仿佛只有一个空壳。
她是曽醒素,亦是宋等惆。
尽管她还没有怎样弄清,但醒来后恢复记忆的她已经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防备之心,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是敌是友,便选择沉默不说。
沈对青虽说也是个大小姐脾气,却并没有因为宋等惆的不答话而生气,只觉得这个人身上一定藏着一个大秘密,而凡是有价值的东西,从来不会浮于表面。
晚饭做得早,天还不暗,又图风凉,几个人将饭菜都端到庭院中枇杷树下那张石桌上,石凳正好五张,徐有诚下班回来还带了一壶米酒,丁栗原问他:“小囡呢?”
说的是叫他“爸爸”的那个小姑娘,徐有诚老婆将一盘卤鸡爪摆上,顺便道:“在杨婶那里。——你呀,几个月不闻不问了,今天才想起来,到底不是亲生的哦。”她转身回厨房的时候迎面碰见徐有诚,老徐瞪了她一眼,提了酒壶坐在丁栗原旁边,道:“她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丁栗原会心一笑,并不在意,又伸手去拿那壶酒,被老徐拿筷子挡了回来,“欸,你有伤在身,这个,你就别想了。”
等惆头上绷带未拆,出来时有些憔悴,但她尽量打起精神,两个月前的记忆已尽数回来。
“等惆,这边。”丁栗原唤她过来。
老徐也看见了她,因这院子里三个人包括沈对青在内都是经过了大灾大难的人,便想活跃气氛,于是拍了下手掌,高声道:“好了,我们两位大美女都入座了,可以动筷子了。”他将碗筷递给等惆,又介绍道,“这位沈小姐呢,是青门老当家的孙女。”
等惆想了半天,也只想到一个名字,便迟疑着问道:“沈对青?”
她颔首点头,伸手道:“你好。”
等惆一面同她握手,一面又说出自己的疑惑:“可是我见过的沈对青……”
“她是日本人。”沈对青说来有些愤恨,“这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对了,我听他们叫你‘等惆’,你姓什么?”
“我……”她已经记起自己的身份,可她不知道该不该坦白,遂将话题一转,问向丁栗原:“丁大哥,为什么你会知道曾家案子里的两具尸体是一男一女?”
“是我告诉他的。”徐有诚抢白道,“那天四少打电话过来,让我再查……”
“四少?”宋等惆打断他,“程流偈?”
“是。”徐有诚呡了一口酒,正经道,“那时我和栗原说起这件事,还觉得多半与青门有关,所以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查这件事。”
等惆也是奇怪,但她深知自己与书瞒从来少与人打交道,也不会有什么仇家,曾家又已落魄,唯一引人觊觎的恐怕就只有城北码头了,因此她以为,谁人得到了城北码头,谁就一定与这案子脱不了干系,便问道:“那现在城北码头在谁手上?”
“程流偈。”徐有诚与丁栗原异口同声回答。
不到这名字说出口的那一刻她都不希望是他。
“现在关键是要找到那个死里逃生的人,曽醒素或是薛书瞒,一切就都真相大白。——等惆,那个婆婆给你的照片你带出来了吗?”
宋等惆望着眼前这位着急得有些过头的丁大哥,想起在河衍关家时他坦白的自己身世,无疑程流偈于他是有近乎灭门之仇的。他这样想找到逃出生天的幸运儿,无非是想拉拢一个同为受害者的人对付程流偈。她虽不想被人利用,但起码可以做到互相利用,便想先有所保留,撒谎道:“我记得拿在手上的,可是那会儿太过惊慌,或许给落在那里了。”
丁栗原知道她为人,所以对她所言深信不疑,“那看来还得抽空再去一次了。”
几个人一时都无话,遂吃了一阵子,徐有诚老婆将汤盛好端上来也一并坐下吃饭了。
宋等惆边磨着饭粒边暗自思忖,那日明明进来一个提刀的人,她与书瞒拿花瓶砸晕了他,书瞒让她先去将文印收好以免被偷,自己留下来处理后事,可她回来时却看见书瞒也倒在地上,后来她也被人打晕了,文印也就此丢失,但既然城北码头在程流偈手里,文印八成也在程家。她思虑再三,程家是一定要回的,而且还是得用宋等惆的身份,但不能这样草率回去,她调查此事多有不便,最好还是借力打力。
她突然开口道:“虽然我未恢复记忆,但始终觉得与曾家熟悉,也很想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既然丁大哥和徐大哥都认为此事与青门有关,而我又以为与程家有关的话,不如设计让他们自相矛盾露出马脚。”
“哦?”丁栗原只觉得她有些变了,但具体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但她与程流偈订婚现在是人尽皆知的事,虽说算得上一半政治经济联姻,但宋等惆此时此刻表现出的冷静理智还是让他诧异了一把,但联想鸦片那件事,觉得应该是她本来热心,所以也积极点,便也不多心,道:“怎么个设计法?”
众人都停筷想听听她的下文。
只见她微微一笑,搁下碗筷,云淡风轻道:“回黄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