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虞城的第二天傍晚时分,就有黄家听差的过来递了请柬,说是晚宴一切都已备妥,就等二位贵客。程流偈接过来略看了一眼便交给春来,揶揄道:“看来黄老板的伤势不重啊,怎么,今日也是派了车来,掳人似的把我们带走吗?”
那听差的只尴尬笑了两声,也是个不会说话的主儿,竟道:“我们老板的小舅子逃了,我另外几个弟兄都去接老板出院,就派了我来,我不会开车,跑着过来的。”
这话里能带出的信息何其多,虽只过了一遍脑子,程流偈已从“逃”“出院”二词推磨出了个大概,便略一点头,仿佛不甚在意的样子,示意他话已带到可以走了,却又在那人才出门后就冲春来使了个眼色。
春来领会,小跑着追上他,递了一支烟过去,又偷塞给他两张戏票,二人敷衍了几句,道了再会,便见春来又小跑着回来。
“四少,这愣头青根本不用塞戏票嘛,随便套两句就全说出来了。倒是我可怜了,说好和秋浅去看戏的……”他说着说着看到程流偈的表情,就不敢再厚脸皮下去,假咳了两声正色道,“那听差的说,黄文啸姨太太的弟弟,也就是那日接少爷去暮烟凝碧的云钟,他打晕了黄文啸,连夜逃走了,但这事也是他们几个弟兄们按着当晚公馆里的动静和云钟突然消失猜出来的,因为黄文啸下了死命令不许外传,对外只说摔了一跤,也没动那个没逃走的姨太太,所以这事准不准还没一定。”
程流偈早知黄文啸不来他们的订婚宴一定事有蹊跷,这么好与关望笙攀关系的机会他不利用定是真的行动不便,但未料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出。他正想着,突然有手在他面前一挥而过,转头见是等惆,先是一怔,旋即额头渗出冷汗,但听她问自己“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且大方从自己跟前走过坐到沙发上回身伏在靠背上恬静望他,又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纯粹喜悦,好像他们二人在彼此面前终于解放了,然而只这短短的一刹,他又拘谨起来。
虽她身份不明,也不能确定死里逃生的那个究竟是曽醒素还是薛书瞒,但他相信他的直觉。他有时也觉得无奈和好笑,若一个只与他见过几面的人在失去记忆改头换面之后他仍能认出,那真是太过戏剧性。他瞥见等惆手上的那串佛珠,忽然想起佛说“因缘果报”,怕他们二人也困于这四个字中。
而他已做好抽身而退的准备。
等惆见他不理自己,奇怪之余更多落寞,回来之后的程流偈仿佛又回到两人初相识的那个样子,甚至比那时还要让她觉得遥不可及。她以为是他在关家表面功夫做齐了,回来大家仍旧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甚至这层关系所知道的也不过是他们程家人和一个沈对青,关府里二人朝夕相处累积起来的情愫仿佛只构筑了这一场好梦。这样想着不免生起闷气。
黄文啸的邀约她在二楼廊上便已听到,也听到了春来所说的那番话,但她生气归生气,还不至于任性到不去,加之叠烟也牵扯在里面,她对叠烟虽有保留,但毕竟也是拿真心待过的人,于是她与程流偈二人之间虽未讲过话,到底是一个上了车,另一个也跟着上去了,这前一个还没要赶她。
春来仍是车夫,虽是不长的一段路,却也后视镜里望了好几望,见那二人并排并坐,中间却还空出一个半位置,各自望着窗外,不言语也不多动作。春来心里纳闷,那天半夜回来不还俩俩搂着嘛。他也察觉到自家四少连着两日都是冷面冷心的,因他自小跟着程流偈,知他脾气古怪难捉摸,估计是同旁边这位准四少奶奶闹了什么矛盾。春来突然玩心一起,想看看四少是真不再搭理准四少奶奶了还是假不再,便立即一脚刹车。
坐在后面的两个人都没防备,程流偈拿手撑住了前排椅背,等惆却因怀着心事没来得及作反应一头撞在了玻璃窗上。
春来瞧见后面两人的狼狈相,早已满足了好奇心,谁知却被程流偈呵斥,换做往常定是一个白眼作结的事,遂乖乖开车,不敢再有动作。
这晚宴在黄家客厅办,同关府那场差不多,只是人要更多些,但这些人里也没几个重要人物,光从黄文啸只招呼他们两个就看得出,这些人更像是被请来看戏的,又或者是给某人难堪。
黄文啸独坐一张长沙发,头上还包着纱布。叠烟在一旁站着,粉扑得像死人一样白,眉毛画得又细又挑,嘴唇涂得大红,极艳的一副妆容,却仍是遮不住她发黑的眼圈和周身散发出来的沉沉死气。
等惆好好打量着她,觉得这妆定是别人给她化的,叠烟是个极讲体面的人,不生无可恋不会任凭他人帮她打扮,不万念俱灰不会这样子还出来见人。
黄文啸招人呈上来一盒雪茄,自己先拿了一根,叫一旁候着的小厮点了,又一抬手示意那人过去呈给程流偈,“四少试一根?”
程流偈原本不喜这个,但又不好推辞,正巧扫了一眼茶几未看见有烟灰缸,便拿此当作借口。谁料黄文啸一摆手,嘴里还叼着雪茄,咬字含糊道:“这有什么,我们家不兴这个,兴别的。”说罢挤了个眼色给程流偈,示意他看着,于是将雪茄夹着,胳膊往沙发扶手上一搁,用很沉的嗓音“嗯”了一声入调,便见叠烟一个激灵,抖抖索索伸出手,手掌朝上拢成一个碗状,黄文啸便将那烟灰弹落在她手心里。
等惆惊讶得捂住了嘴,她看叠烟那副样子以为她三魂七魄早已在这笙歌场之外,没成想她还是这俗世一份子,而且还俗得这样让人心疼。她忽然觉得,有人有食便成俗字,人活一世,便是在与万万千千人推搡拉扯之中谋得一息尚存,无异鸟类为食而争为食而亡。
彼时她对叠烟的这种屈从还了解不深,以为她依附于黄文啸,便不得不做这些事,不管是为了保她自己的命,还是为了保她弟弟,这便不够值得同情,只让她觉得心酸与可悲。
这时来了一个男人,与黄文啸寒暄了两句,便将主意打到了叠烟身上,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那眼神仿佛能看透她衣着之下的躯体是如何的诱人。
“这位是?”他问。
“我姨太太。”他答。
“哦——”他拖长尾调,却又迟迟不说下文,而是与黄文啸对视一眼,眼底意味分明。
黄文啸嘴角一勾,拿着雪茄的那只手在半空中自后往前推出一道弧线,表示默许。
等惆原本还没看出他们俩的交易,待看到叠烟被那男人抓住胳膊带走,她还愣坐着,直到看见叠烟忽然转过头用惊恐至极的眼神哀求她时,她才幡然醒悟,旋即从沙发上腾得站起来,双眼直直地盯着叠烟。
“宋小姐怎么?”黄文啸故意没说出后半句,他只想看看程流偈的反应。
果不其然,程流偈立即拽住了她的手臂,令她半迈的步子又不得不收回来,他微笑道:“我未婚妻想跳舞,她来的路上就和我说了。”又转头佯装呵斥等惆,“我知道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话题沉闷,你也不能这样直冲冲站起来吧?”
等惆哪顾得上他说什么,她眼里都是叠烟被那人胁迫着上楼的情状。她是这样的人,她没办法置之不理,便想挣脱程流偈跑过去救她。
程流偈旋即抓住她另一只手,整个人挡在她面前,她要再往前冲就到他怀里了。等惆见他双眉一蹙,理智已回来了大半,但她仍是不忍心,遂冲他摇头,他也冲他摇头。又见他突然笑出来,讨好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好了,别生气了,我们去跳舞。”转头又对着黄文啸讪讪道,“没办法,我这个未婚妻就是上不来台面,但谁叫我喜欢她。”
等惆被他半推半拉到舞池中,她实在不解,责问他:“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他们二人对视许久,等惆在他眼里找不到答案,她有一瞬对他失望至极。
他看向她时,也没有想过要给她答案,相反,他更加恳求她能给他一个答案,一个理由,一个让他竟会在黄文啸面前表现出在乎她的理由,他大可不必管她,由她去掺和,去惹得麻烦缠身,但他仍是本能地拦住了她。
或许在一个处处需要提防的敌人面前暴露出来的才是真正的软肋吧。
那他对她的感情不必再验真。
她原本等待着沉默之后的他的回答,不料被他拥在怀中。她感到他说话的气息落在她的头顶,那些字一个一个还冒着热气:“我们明天去登报。”
她前一秒还疑惑,后一秒已是满心欢喜,便觉人生最好之事便是有过这样一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欢喜,不是讲处境无依,而是讲这一瞬仿佛一辈子都豁出去。
登报是要公布他们订婚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