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灺挑残,炉烟爇尽。关府里一场审三姨太的大戏唱罢之后便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程别南没有一道回去,因程筠枝不愿回去,她是能拖着多呆一天是一天。
程别南此刻正站在屋外,屋外衰草霜风。他在国外住久,而虞城是个小县城,不比大城市,仍习惯用农历计日子,他只觉眼前这派景象与九月初实在不搭,仍是配他脑海里西历十月中旬的景象。
“你不难过吗?”一脉少女的声线传来。
他循声望去,借着廊上新挂的灯笼看清了来人,是沈对青。
她踏着明晃的光而来,一身洋装的裙摆在明暗交错里像翻滚的波浪,她头发也是时兴的宫廷卷,高跟皮鞋在裙摆下时隐时现,很配她的声音。
虽然同在虞城,但程别南从不与外人多打交道,今日订婚宴也是头次知道沈对青这号人物,但他待人向来平等,不卑不亢,便反问:“难过什么?”
沈对青惊讶于他的不多客套,谈话间自然得像两个熟人。
“我听闻关小姐原是程五少爷的女朋友。”她走到他跟前,与他面对面,她订婚宴上只留心观察了程流偈一人,如今借着月色与这被风吹动摇来晃去像个倒看的不倒翁一般的灯笼,便觉这程五少爷的轮廓还要硬朗一些,鼻子嘴巴都像极了山口君,光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对程别南好感倍增。
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所指的关小姐是宋等惆,便直截了当道:“她不是。”眼前这位沈对青举手投足眉间眼畔都令他想起初次见面时的陈生笑,也是烫了一头卷发,声调里扬着朝气,不似宋等惆那样拘谨讲话也寡淡。加之夜色,他不免说多了几句,“我遇见她时她流落街头,我见她可怜就带她回了程家。”
她其实早知内情,却只偷偷一笑,接话道:“这便是医者仁心?”
“不算吧。”他应付这些话总是这样的答复,他为人也是这样,好像与人为善面面俱到,实则拖拖踏踏不够爽快与坦诚。
“我们往院子里走一走吧?”她提议,说罢不待程别南回答便已走出廊下。
这时忽然起来一阵硬风,当面吹来。她转身想问话,以为他是没跟来,结果他是跟在身后,这一转身竟撞了个满怀,他们俩都不好意思,不同的是程别南往后退了一步,沈对青不过一低头的害羞,抬头便继续问出刚才那句未说出口的话:“这是你们唐人说的石尤风吗?”
“石尤风?”他想起在古籍见过这一说法,但仍是确认着问了一句,“你说的是逆风吗?”
“是啊,我在日本时读到陈子昂的《入峡苦风》,里面便有这‘石尤风’,我翻阅古籍,终在洪迈所著《容斋五笔》里看见他提到唐人作诗喜用石尤风来指打头逆风。”
“日本?”程别南好奇一问。
她自觉失言,但幸好真的沈对青也确确实实在日本待过,便道:“我少时在日本生活过。”
他也不放心上,换做程流偈一定又是诸多推测,但程别南不是这样的性格,只道:“我见你穿着打扮,看不出对唐诗有这样深的研究。”他又轻笑,“这应该算不上打头逆风吧。”
“怎么不算?”她扬起脸,“人往前走,迎面吹来阻人路程的都是逆风,好情好景,使人不悦的都应当算作打头逆风。”她说话腔调给人一种理据十足的感觉,让人不得不笑着接受她的那套理论。
“那你知道石尤风的来历吗?”
沈对青摇头,其实她在日本听山口说过,但她故意摇头。
“传闻有一个姓石的女子嫁入尤家,夫妻感情十分好,但有一天丈夫坚持要远行做生意,结果一去不回,妻子又是思念又是伤心,最后得病而亡,死前说过若有人远行经商,她必化作大风,为天底下的女人拦住他们的丈夫。后人便把行船遇到的打头风称为石尤风。”他说得时候眼神温柔,仿佛在讲一个足够遥远的神话故事。
那眼神让她想起同样和她讲述这个故事时山口的眼神,神情便忽然落寞起来。
他觉察到了,问她怎么回事,是否身体不适。
许是深夜的缘故,她一向警惕十足,现在却是松懈了。
“在日本的时候,我的母亲给我姐姐订了一门亲事。那天风和日丽,空气中弥漫着樱花带来的早春气息,我们坐在屋里等他,是要看一看人。他母亲很喜欢我,夸我漂亮,还把我当成了姐姐,不过我母亲解释过后误会就很快解开了,其实我多想这误会永不解开。后来他回来,打开门,穿着学校里的制服,身形又高又瘦,肩膀厚实,同你一样。他看见我们,礼貌地鞠了躬,然后坐在我对面。我们都低头,我不敢看他,总偷瞧他,他也总是躲着我的视线,后来得知我不是姐姐,他十分惊讶,怕也是把我当做姐姐了。”
她叙述起来没头没尾,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记忆这种东西,历了时间,便容易被剥去外面细节的枝枝叶叶,只留下最扣人心的片段画面,也正是这些省掉了确切对白动作的短暂片段最容易在一遍遍的回忆里被主观地反复渲染加深,事实不定如此,但美化过的事实一定如此。
“我与他只见过这样一面,再见是姐姐订婚的时候了。”她接着说道,语气已不似先前那般柔软,“我知道他第一眼是喜欢我的,我知道他一开始看上的是我。他订婚时过来敬酒,看着我的眼神也是不同。可我与山口君。”她其实早知不可能,但她不甘心,所以后面一句话她不说。
程别南耐心听她说完,也不在意话里的“母亲”“姐姐”与“沈对青”这个身份的出入,她的多情与执着也像极了陈生笑。他不知怎么,仿佛陈生笑已成了他命中一个魔咒,谁人像她,他都拒绝不了,一旦这点像的消失殆尽,他也无感了,但只要有一丁点相像,哪怕别的地方有再多不同,哪怕那个人是大奸大恶之徒,他也没办法全然对她狠心。
他此时此刻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有沉默,与静静望她。
“回屋吧。”她粲然一笑,脸上又回来了小姑娘的活泼。
“好。”他只回一字,等她先走,目送她至走廊尽头才转身回屋。
今日的相遇无疑是惊喜的,对沈对青来说,虽然与她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但收获了另一种久违的情愫。她是一路里嘴角上扬着回房的,笑容却在快要走至门口时顿然消失。
原来关慎站在屋外等她,看样子等了有一阵子。
她于是又换上那副青门当家的面孔,调侃道:“关先生失眠散步散到我这里来了?我可不是关先生的安眠药呢。”
关慎不与她敷衍,而是开门见山:“你说过会说服程别南主动站出来证明宋等惆不是关家的女儿的。”
她扬眉,状似不解,“我难道反悔了吗?”
关慎双目一狭,沉默打量她,他可一点不信任眼前这个尽管只有十五六岁的丫头。
她见他不说话,更觉能吃定他,便道:“关先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譬如关老夫人那件事吧,你签契约的时候只要求速战速决,我们青门的兄弟去做了,得亏有一个三姨太挡枪,不然今日被扫地出门的,便是你。”
他忽然紧张起来,低声喝道:“你小点声。”说着望了望四周。
与此同时有一个黑影迅速往后躲了躲,但关慎没有注意到。
“小点声?”她轻蔑一笑,“我青门做的就是这单子生意,光明正大,不用小声。倒是你,关先生,你怕了?”
关慎现在觉得当初找上青门就是一个错,现在把柄在人家手里,处处受制,明明是沉甸甸大洋交出去的委托,却弄得像求人做事。但所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如今走到这一步也是退无可退了,便索性说道:“我是怕,我不仅怕,我还心虚。沈当家确实不是我的安眠药,但绝对是我的定心丸。”
沈对青听了他这番话反而瞧得起他一点,也是趁着心情好,便多问了几句:“我真是不明白你,好好的关家大少爷不做,非要抢你爹的位置,还要害你祖母和弟兄姊妹。”
“你知道什么,我不过是过继来的。”关慎被她言语一激,更是要为自己辩驳,“老太太从不待见我,父亲表面上总是疑心关憬不是他亲生儿子,但就是这么一个心智不全血统不明的傻子也是自幼被他养在军营里,带在自己身边。他是送我去最好的学校念书,但作为大帅的儿子,读书学来的纸上谈兵又怎比得上在军营里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况且那些老将部下,甚至都不知道关望笙的大儿子长什么样。”
“那这样说来,你才是受害者咯?”她状似无心一问,不待他回答又问道,“那么关二少爷失踪也是你的手笔?”
“不,我也好奇他怎么会突然失踪。”关慎欲言又止,顿了一顿,心想反正这里是最后一间位置偏僻又是深夜,便也不再设防,毕竟他们二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便坦诚道,“关憬失踪后,父亲派了大批人马去找,每天两波,早午各一班人,明面上是加强巡逻维护治安,却也遍寻不获。虞城及周围不是关军地区的也不好派兵去,只能暗地里派人去寻找,而且这事也不好声张,不然被其他军阀得知,一定先一步绑去做了人质。”
“人质?”沈对青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走去同关慎一起并排并靠墙而立,“不好声张?”她望向半空弦月,像一张待上箭的弓,“那你便去声张。反正你也不是,”她说着转头看向关慎,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打算兄友弟恭的人。”
关慎与她四目相对,倏地笑道:“我真是找对了人。”
她收回笑意,拿脚往墙上轻轻一蹬,往前略走了几步,道:“我的主意可不是免费出的。”
“那你要多少大洋?”
她冷哼一声,“我可不要大洋,我要你再签一张契约,这次的主意和程别南的出面,我给你算一起了,够便宜了吧?”
青门的契约看似毫无威胁性,不过是要在青门需要的时候帮他们一次忙,以销毁这张契约不再留下把柄。一般人找他们做事大多欠了钱或者寻常恩怨,很少会顾忌后果,所以也有很多不愿帮忙的,打着契约公布也就公布了要么进警察局要么进青门的算盘,因此很多青门的兄弟是先前找了青门做事才入的青门。但有名望有权势的人就不一样了,契约一旦公布,往往就是身败名裂。然而,他们能帮上的忙也一定是只有他们才能帮成的事。
所以上川近子一拿到沈对青这个身份,一熟悉了青门的事务流程,就想方设法要得到这些名门望族的契约单,好为将来日本军队从虞城登陆做好准备。
而这个关慎若是她一手扶起的,那么关家军队将来也会由她操控,所以前后考虑,帮关慎夺权这单生意,绝对不亏。
关慎只一心想着二十几年来关家亏待他,便想也不想答应了她的条件,两人约好回了虞城再签契约后,关慎便离开了。
此时那个黑影才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露了脸。
是程筠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