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馆内。
黄文啸一支雪茄不过抽了一半便被他斜搁在水晶烟灰缸上,他本就不是有烟瘾的人,不过是要做戏给程宋二人看,如今两出戏都做全了,才翘起二郎腿两臂一张靠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卿卿我我,心中盘算着,今夜算是证实了他们俩的感情,下一步便是怎样将这感情加以利用好从程流偈手里套来他想要的东西了。
宋等惆虽说满心都是欢喜,但叠烟的事给她印象实在太深,因此待那喜悦消退下去,便旋即停了舞步,双手搭在程流偈手臂上央求道:“我们去救救叠烟吧,好不好。”
程流偈是不愿搅和进去的,他也不懂为何宋等惆如此执着,便劝道:“你别忘了,她曾经利用过你,也陷害过你。”
宋等惆不是那样不记仇的人,也不觉得以德报怨是她处事准则,她的坚持有她的道理,便道:“做人是做给自己看的,我只求个问心无愧。”
尽管他也看不出黄文啸这出到底是真还是一个局,然而她这样坚持,说得也在理,且她既嫁给了他,他自然事事都会依着她,便点头表示同意。
黄文啸看见他们往他这边走来,连忙又拾起那支雪茄,远远便笑道:“二位怎么跳了一半就回来了,这可是特意为二位举办的舞会啊。”
等惆拢了旗袍坐下,她今日做的头发恰巧是手推波浪纹,背又挺得直,同黄文啸说起话来落落大方,每一个字音都饱满得好像灌了水的圆球一样,掷在地上都能冒出凉气儿:“黄老板,方才我看见叠烟姐姐好像身体不适,先上了楼,不知道能否让我请她下来,请她在程家住两天?呐,一来是给我做个伴,二来也好让叠烟姐姐养心养身。”
黄文啸最擅皮笑肉不笑,此刻也是,他岂不知宋等惆的真实目的,而这也正中他下怀,遂打太极道:“你叠烟姐她这是老毛病了,不过听闻程六小姐尚未回府,那么叠烟过去陪陪你也是应当,只是,黄某的女儿,肆儿,怕是要孤单了。”
言下之意是让等惆换叠烟。
程流偈与宋等惆都听明白了,只是程流偈不插话。一方面是他想看看等惆的应对,另一方面讲,既然他程流偈认定了宋等惆做他妻子,他就一定会把她放到各个场合中去,因为他不是关望笙那种男人全权做主养家女人带孩子的思想,也不是黄文啸对叠烟,只拿她当有利用价值的棋子,将不上台面的事都推女人出去做。
宋等惆原本就聪明,但在程流偈看来聪明得有点儿傻,他要让她的这种聪明变得能与他比肩,能与他共同打理程家产业。
宋等惆只是略一低头,抬眼便道:“好。”她怕神怕鬼,但人命关天,这件事她绝不畏惧。
黄文啸眉梢有些惊讶,他印象里的宋等惆是一个连叠烟都能把她骗得团团转的人,便又问了一句:“不反悔?”他话一出口觉得自己问得过于直白了,忙干笑补上,“我这个女儿啊,脾气不大好,没人陪她玩她一定又哭又闹的,我也搞不定的。”
“我说到的事就一定做到。”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已经不再去顾及程流偈的反应。
在她话说出口的那一瞬,程流偈确实在心底感叹了一下娶妻当如此,但那一瞬过后就急了,觉得仿佛自己导了一出戏,让宋等惆去自由发挥,结果她却发挥过头了,差一点弄成他拉也拉不回来的局面。他可不舍得把宋等惆一个人丢在黄文啸这里,便连忙救场道:“我陪令爱玩也是一样的。”他望见黄文啸一脸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的表情,又道,“黄老板有所不知,我很喜欢小孩子,等惆她不喜欢的。”
然后他看见了除黄文啸以外的第二张写满“你在说什么”的脸,便是宋等惆。
这时黄肆儿端着饮料过来,黄文啸问她选谁,她虽一个虚岁也才十三的小姑娘,却已能分辨出什么场合要看她爹的眼色行事,况且她平日骄横,请来的家庭老师也给她气走了好几个,惯着顺着她的也就家里几个小厮,且都碍于黄文啸不敢有一句怨言。方才黄文啸拉她坐下时故作父女间亲昵之状,实则道明了等惆换叠烟这个游戏规则,她素来不喜叠烟,又缺人给她捉弄,现下正好一举两得,便拿手遥遥一指等惆,笃定道:“她。”
黄文啸颇为歉意的一笑,望向程流偈道:“不好意思了四少,看来小女比较喜欢宋小姐啊。”
程流偈还欲开口,等惆已然走至楼梯,此时黄文啸仰着脖子冲楼上吼了一声:“老赵!”
便看见那边门开,叠烟报臂抖抖索索走出来,一双细高跟已经踩不稳,高领旗袍颈边的盘扣被解了一半,新做的头发也是半散着的了。
她望见等惆的那一刻便立即冲过去,两只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仿佛失声了一般只瞪大着眼睛看她,眼底有星星点点眼泪,又不停地冲她摇头,看这神情是有不胜其多的抱歉。等惆只微笑让她放心,两人就此作别。
她不这副样子出来,程流偈的心还少悬一些,但看她如此模样,他是说什么也不能让宋等惆留在这里的,旋即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要带她走。
等惆知他担心,又见黄文啸与他们离得够远,才低声解释道:“让我帮你。”
他起初不解何意,又听她道:“你现在有叠烟可以问,我也可以在黄家这些下人当中打听。”她话音未落,程流偈便倏地想起原来他们俩来时的路上他曾自言自语过一句“不知云钟逃去了哪里”,因是想得入神才把心中所虑说了出来,连他自己也不大记得了,没想到她还替他挂着。
云钟他接触过几次,觉得是一个够隐忍办事够牢靠并且知恩图报的人,若传言为真,那他及时的雪中送炭一定能将云钟收入麾下,成为对付黄文啸的一把利器。
程流偈临走前又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他自问黄文啸还没那个胆量敢纵容那个老赵动宋等惆一分一毫。
夜已深透,月亮也被吃了一大口。
黄公馆后门外黑色轿车内,春来摇低车窗将最后一支烟掐灭了扔在地上,手肘半撑着,侧头问向坐在后面的程流偈:“四少,这灯都熄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他们在这屋后静等了约两个钟头,并未听见喊叫之声,程流偈算是放心不少,又问道:“我吩咐你办的事呢?”
春来一听这话便知得发动汽车了,随即摇上车窗玻璃,“嗐,这事儿还需要我亲自动手吗?早就交给今早来递请柬的那位了,还有他几个打手兄弟,费了我半包烟呢。”他往后视镜里一瞧,借着外面路灯看见程流偈唇畔扬起的笑,于是讲得更起劲,“说起来那个姓赵的和四少您也就前后脚的事,根本不用担心他会对四少奶奶做些什么。您是没看见,我晚一步撞见了,打得那叫一个鼻青脸肿啊。”
程流偈听完他一席话,知道其中必有夸张的成分,但依旧感到满意,又瞥见坐在一旁的叠烟缩在角落不说话,想起从前所见的她,心下觉得或许今晚之事还真不是一出戏。
才这样想着,便听见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对不起。”
“嗯?”他恍惚以为自己听错。
她原本轻细的声音因带了哭腔而变得有些哑:“我真的没办法,他拿云钟威胁我,只有我配合他演完了这场戏,留住了等惆,他才会不追究。”她两个肩膀微微耸起,像两座小小矮矮的馒头山。她并不清楚程流偈知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诉着,“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我不能让他坐牢的。我对不起等惆,可是我没办法……”
他静静听着,方知整场皆是戏。戏中人各有各的算计,也各有各的无奈。
人人都有人人的无奈。
“那你知道云钟逃去哪里了吗?”他末了又补充一句,“或许我找到他能帮他。”他还不能表现得过分热络,因他看过今夜这场戏后已经吃不准叠烟到底是敌是友。但如果云钟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对她如此重要,那他的帮助叠烟一定不会拒绝,这便是他能够稳住她一段时间不让她做双面间谍的筹码。离了宋等惆的程流偈对眼前这个女人没有半分同情,换句话说,程流偈其人,一旦面对的是一个没有足够深感情的人,他血液里那些冷漠心狠就全都流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让他坐火车北上或者从城北码头走,逃去近一点的地方。——或许,”她突然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或许他去了上海。我和他说过,有一个表姑妈在上海,可惜一表三千里,我们从未联系过。他或许去找她了,何况上海又是那样近。”
程流偈兀自点了点头,不论云钟究竟逃去了哪里,起码寻人有了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