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万万没想到,杨谅竟然不在宫中。
杨谅宫中伺候的宫人见是杨广登门,忙规规矩矩的回道:“回禀晋王,汉王一早就出宫去了,说是要去找冯静冯将军。”
杨广闻言神色不动,只做漫不经心状:“哦?看来五弟和冯将军很是要好啊?”
那宫人伶俐,很会投机讨好,见晋王如此问,便忙道:“那自然是,冯将军与王爷同岁,又有一起长大习武的情分,而且冯将军又是内廷将军,与王爷自然是更加熟悉不拘礼,小人还从未看见过王爷对一个人如此忍让宽容,而冯将军对王爷也是一点不拘谨,常常直呼其小名,玩闹一处,我们做下人的自然知道主子的心意,只有冯将军上门从来不用禀报。”
直呼小名?不用禀报?杨广心中暗自恼怒,千算万算竟然遗落了他!他们几时这般亲厚了?他的眼线这些年帮他悄悄注意冯静,可是眼线再厉害,毕竟不是主子,也有畏惧不敢言之人,比如说汉王,他的五弟。
还好,无论谋算了多久,她总算要来自己身边了,再也不是远隔千里,再也不用鸿雁传书,再也不用每次入朝还镇刻意不去看她,故意疏远她……江南好,风景秀丽,而且随心所欲,连呼吸都格外自在。
想到这,杨广勾起一抹笑,揶揄道:“这么一早五弟就跑出去,魂不守舍的,难道去晚了一步,冯将军人还能跑了?也不怕父皇传召他,见不到人,到时候发脾气收拾他!”
宫人掩嘴笑:“估计是一早去给冯将军请罪的。”
“哦?请什么罪?”
“昨个好像是皇上责备了冯将军,王爷心急去帮冯将军求情,说要纳冯将军做汉王侧妃,却被皇上好一顿数落,王爷回来后闷闷不乐,今早就出宫去找冯将军了。”
杨广仿若胸口被人重击了一拳,他的笑僵在了脸上,随即快速冷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道:“昨日五弟也去见了父皇,也去为冯将军求情?”
宫人惊慌,不知道好端端的晋王怎么忽然不悦起来,都说这位王爷接人待物最是和顺有礼,连和下人说话都不曾大声分毫,可今日见晋王不笑,却觉得心底格外发憷惊悸,忙道:“是。”
冰冷的气息从晋王身上无形弥漫,令宫人有些招架不住,正在心慌意乱时,却听晋王再度和煦道:“五弟若回来,你就告诉他,本王来看过他,望他在宫中多多孝顺父皇母后,不要总想着往外跑。”
宫人心底长舒了一口气,恭敬道:“小人自会禀告汉王。”见晋王转身远去,又忙道:“恭送晋王殿下。”
杨广大步流星出了宫门,王府的马车随即上前,他停下脚步:“冯静如今搬至何处?”
赶车的黑衣侍卫杨恩低声道:“听说是太子爷帮冯将军安排的,是以前太子爷的老师陈太傅留京的旧宅子,就在西井胡同……王爷要去?”
杨广沉默半晌。
这两日他就要离开大兴,返回江南了,到时候冯静便会随行。这么多年都忍了,就这两日如何忍不得?她早晚都要来他身边,不可因为一时急躁而再生变。这些年风霜刀剑他不知见过多少,明的有,暗的也有,他从天真的少年一步步走来,他从阿麽变成晋王,他没有选择,只能不断向前,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努力经营、暗暗谋划,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这些年他变得深沉内敛,让人捉摸不透,他将一切的喜怒哀乐藏在心底,他要做令人敬畏、仰慕的晋王,他不能有丝毫的软弱。
只有在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人吹箫时,他才会止不住回想那个细雨纷纷的午后,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穷尽一切心思去安慰那个不知道在为了什么而失落的他,他想念那稚嫩软糯的声音,想着她真挚诚恳的笑颜,想着她软嫩白皙的手指,还想着那静卧她掌心毫不起眼的“如意果”。
阿静对阿麽永不相弃!
他连哄带骗,诱惑她许下了承诺。
那个午后,他摇身一变成了晋王。那一瞬间他明白,在这座万人欣羡的皇宫中,他再也没有一个兄弟姐妹,即使曾经有,也终将慢慢失去。
父母对孩子的疼爱,兄弟之间的亲厚比肩,那种平民百姓家最寻常、最普通的东西,他将永远失去了。他的爹是皇上,他的兄弟们都是王爷,他的姐妹们变成了公主。
享一生荣耀,却要一世孤独。
以后每个人都将跪倒在他脚下,匍匐着对他请安,却再也不可能有一个人真心的对他笑。他捧着父皇赐给他的封王圣旨,却觉得一夕之间,他所珍视的都随之失去了。
宣旨的太监挂着虚假的笑容对他说着阿谀奉承的话,谄媚的等着他的打赏。他心内忧伤,却要装出一副笑容,从那一刻学会表演,学着戴上面具生活。
偌大的深宫,他觉得冷。冷意压抑不住,瞬间将他席卷。
这么些年,他一路披荆斩棘,一路小心前行,他在大雨倾盆的夜晚和那些兵卒们一起淋在雨中,瑟缩发抖的熬着,却觉得心头燃起了一把火,越烧越旺,令他再也不觉得寒冷。
哪怕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真心的对他笑,不顾尊卑的叫着他阿麽,他就觉得万分温暖,他会觉得自己并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弃,她还和以前一样,会永远陪着他、伴着他。
永、不、相、弃。
他等待、期盼、隐忍了这么多年,那种心情已经牢固如信仰,再也不可能磨灭。
阿静是他的,她会嫁给他。无论这中间出现过谁,这个人都会消失的。
他这些年孤独的只有阿静了,所以他输不起。
他会在江南慢慢让她想起曾经的诺言,他会用行动让她明白,他不会是她的选择,只能是唯一。
她在他的心底是独一无二的,他在她的心底也必须是。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布棋多年,已到最后时分,容不得半点差错。
他在心底暗暗说服自己许久,才轻叹了一口气:“不去了,再给她两天时间,我们先回别院,送张帖子去冯静的新府宅,告诉她后日我们启程,回江都。”
杨广冷静下来。杨谅不是阻碍。诚如那个宫人所说,五弟和阿静是一起长起来的,他们同岁,他们有更多时间相处,他们有那么多的机会,如果阿静属意他,他们早就心心相印,阿静也早就成了五弟的正妃,何需等到今日?
五弟怀了何种心思,都不足为虑,只要阿静心意坚定,一切都不会改变。
杨广胸有成竹,他将这些年的来龙去脉逐一捋了捋,随即眸子一暗,唯一的变数是那个梁廷玉,所幸不过是个罪臣之后,无依无靠,又因为那样的曾经而被父皇所忌。父皇是个多疑的人,在父皇看来,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杨广想起临江楼那日初见梁廷玉时,他满腔悲愤唱吟的字字句句。那个梁廷玉就算是个将才,就算再不凡,时事如此,命运如此,又能奈何?
他是杨广,他是晋王,他是皇帝的儿子,而梁廷玉只是个叛臣之孙,他永远都不可能翻身,就算他是他和阿静之间的变数,那也是被他杨广牢牢攥在手心里的变数,心再高,还能翻了天去?
杨广想着,心微微安了,随五弟去闹吧,哼,都没有用。他优雅拢袖,端庄严肃的迈步上了马车。
杨恩驾着的马车缓缓跑起来,经过琼宴楼时,杨恩的马速有些减缓,杨广敏感的撩开车帘往琼宴楼前望去,正看到他那五弟张扬而华丽的马车停在楼前,他微微抬头往楼上看去,却捕获一抹艳丽的火红披风如烈焰般燃入眼帘,他情不自禁的凝目,却见她玉白的手指紧握窗牖,正在穷目远眺,她所看的方向与他恰恰相反,所以他能肆无忌惮的去看她,她却丝毫不知。
杨恩会意停下来,低声询问:“王爷,可是要上去?”
杨广唇角微动,似是浮上了一丝浅笑,最终却只是摇摇头:“回别院。”
他已经等了那么多年,早年的急躁已被他压抑成习惯,他沉稳的摇头,命杨恩回别院,心里却在劝慰自己,他不急,穷此一生,总要和她地老天荒的耗下去,急什么?
“冯阿静,你在窗前站成木头啦?”杨谅不满地哼哼:“本王好心好意的救你,你倒好,不感激本王,还说本王多管闲事!不管,就算没成功,本王总有这份心意吧?这顿你请,知道吗?”
他的唠叨声未落,却见那抹火红的身影已经纵身从窗前跃下,杨谅大吃一惊,忙奔至窗前:“喂,冯阿静,你就算不想请客,也不要跳楼啊!摔伤没有啊?”
琼宴楼共四层,杨谅选的这雅间在三层,窗口临街。
冯静安稳落地,扬眉冲杨谅招手:“阿客,我有要事先走,有事以后再说!”
不顾杨谅在窗口大叫,冯静连连飞掠,已经一路去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