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廷玉低着头敛眉而行，他只是看着领路太监的靴子，亦步亦趋的小心跟随着。他没有抬头四顾打量，他原也没有那个兴致。索然无味，一切在他心中只是这个滋味。
抬脚迈过高高的殿门槛，他听到殿门被无声关闭的声音，殿门上的繁复镂空花纹透过暖阳影影绰绰的投射在四方殿砖上，幻化出一片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迷蒙来。
那太监尖着嗓子小心翼翼的禀道：“皇上，梁廷玉带到。”
有个威严而肃穆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低头俯视的漫不经心和令人不住心惶的慑人之力：“余下的人都退下吧。”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鱼贯而出，平整而有序，虽繁杂却不显得凌乱。良久，殿门再度开阖，随后这空旷的大殿陷入了呼吸可闻的死寂安逸里。
梁廷玉早已规规矩矩的跪好，他依旧低着头，不敢抬头仰视帝座。
“你就是梁廷玉？”那乌沉沉的声音仿佛破冰而出的刃，锋利、冰寒。
梁廷玉低头叩首，姿态仿佛已经低陷入尘埃里。他安安静静的开口，带着十分的拘谨：“草民梁廷玉，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坚微微拢起眉，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草民有罪，不敢垢容见天颜。”
杨坚面无表情道：“朕恕你无罪，你抬起头来。”
梁廷玉抬头向高高在上的那个位置望过去，触目一片晃人眼目的金黄色。金碧辉煌的龙椅上一身明黄色纹龙图腾，周边丝帛锦簇的堆叠，光芒璀璨的纯金发冠束发下是一张端方白净的脸，下颌密密的一层短髯，显得极是英武不凡。
这就是大隋的开国皇帝，一生文治武功都可圈可点的帝王，杨坚。
同时，杨坚也在打量梁廷玉。帝王的观察不动声色，唯有眸色浅浅地变化着，感叹中带着对于这个静默抬头的年轻人的隐隐激赏。
修眉俊目，鼻直唇薄，肤色偏白，发墨如夜，本来极撩人的脸却在那眉宇间难言的英气的映衬下，生生变成了清俊之色。他安安静静的跪着，神态静谧，不见惊慌不安，更没有欢喜阿谀，不动声色间自有一股非同寻常的不俗傲骨。
杨坚一生戎马，阅人无数，只不过这数眼，他便知晓这个梁廷玉是个难得的将才之选。想到这，他微微暗叹了一句可惜。
作为一个帝王，任人唯贤、任人唯才、任人唯利，却独不可任人唯亲。虽然道理杨坚心中很明白，可是做起来却难免有失偏颇，这也是这些年他总是很难从诸多文武百官中找到一个能让他信任如同冯万年之人一般的理由。
由冯万年，杨坚又想到了冯静，看着梁廷玉的神色便慢慢冷了下来，原本的激赏之色如同迎春消融的皑雪，雪融如水，风起水无。
杨坚道：“梁廷玉，你可知朕为何要将你从西北塞外重新召回京师？”
这句话委实不好回答，梁廷玉怔了怔终于还是回道：“草民不知。”
杨坚哼了一声：“朕的廷卫将军冯静看上了你，她求朕赐婚，要嫁于你为妻，朕金口玉言已经答应了她可提任何要求，所以朕只能将你从西北塞外带回来，你明白吗？”这听起来甚是简单的一句话，平凡无奇、平静无波，可是梁廷玉却从中听出了那丝责怪之意，他想起昨日晋王杨广和他说过的那些话，只觉得心内暗暗发苦。
“草民……”梁廷玉斟酌了一下词句，才小心翼翼道：“草民并不识得冯静冯将军。”
杨坚龙目微眯：“你是说朕在诓骗于你？”
梁廷玉只觉得额头冷汗冒出，忙道：“草民只是觉得或许事有蹊跷，冯将军所言之人未必就是指的草民吧……草民和冯将军确实并不相识，这些年草民一直在西北塞外服役，根本没可能见过冯静将军。”
闻言，杨坚脸色稍霁：“这么说，你并不认识冯静了？”
“草民确实不认得。”
“当真？”
“草民不敢欺瞒皇上。”
“或许那丫头真的认错了人……”杨坚喃喃道：“当日朕对冯静讲，如果要和你成亲，她就要辞去长廷羽卫将军的职位，搬出卫将军府，可如果她放弃和你的婚事，朕不仅会给她加官进爵，还会另有安排和封赏……你知道冯静最后是怎么选的吗？”
梁廷玉心头猛震。昨日晋王杨广也和他说过此事，他说冯静最后选择了他梁廷玉，因此惹恼了皇上，可是他没有说的是，原来冯静竟然做出了如此牺牲？廷卫将军的职位？她竟然为了他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甘心放弃这样显赫难求的位置？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梁廷玉心乱如麻，他对这个冯静开始好奇莫名！她到底是谁？她到底想要干什么！虽然已从晋王杨广口中知道了冯静绝不是为了他梁廷玉才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被这样的事实震撼住了，这个冯静……这个冯静……他到底有些心绪难平。
梁廷玉心潮起伏，根本没有听清杨坚又说了一些什么，等他回神时，只听杨坚道：“……朕为了以示公平，既然给了冯静选择的机会，今日朕也将这个机会给你，梁廷玉你说和冯静并不相识，想来也没有什么男女私情。朕很开明，绝不会强迫你去娶冯静，更何况这些年她在京师的名声，想必你这些天呆在京师中也早有所耳闻了，既如此，朕也给你两个选择。”杨坚顿了顿才道：“冯静在将军之职和你之间，选了你，所以是她自己弃了将军之位，故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朕的将军。朕将她禁足将军府中，是为了等你进京，如今你既然到了，她也没有资格再滞留将军府中，朕会命她今日就搬出将军府。朕的廷卫将军一职如今空缺，这是冯静让出来给你的位置，所以这也是朕给你的选择之一。”
梁廷玉惊呆了。他几乎不可置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廷卫将军？他，梁廷玉！流放西北塞外近十年的叛臣之后，竟然还能有朝一日再次穿上明曜的盔甲，威风凛凛的骑上高头骏马，继续完成他自少年时起就充盈于胸间的梦想？他嘴唇翕动，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此时的激荡之情，他努力握紧双手，不让颤抖的指尖暴露心迹，从而君前失仪。
梁廷玉的情绪反应似乎早就在杨坚的预料当中，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左手边的殿侧帷幕，那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可是他却缓缓地绽开一丝嘲讽的笑容。
“朕给你的第二个选择是，即日和冯静成亲，成亲之后她随你一起返回西北塞外，陪你一起流放。”杨坚看着梁廷玉猛然僵住的肩膀，继续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是她自己亲自选的，她就不能后悔，她已经不是朕的将军，随便她去哪里吧！”
大殿内的气氛一时间紧张得几乎能令人窒息。梁廷玉控制不住地握紧了衣摆的一角。
“觉得很失望吗？”杨坚又道：“梁廷玉，你们梁家犯的是何种过错，朕想这些年你已经想得足够清楚了，从你被流放西北塞外那日起，你就该明白朕永远都不希望你再度回到京师，重新成为朕的将军。背叛者，一次即是永远。谋逆不仅是朕的大忌，也是历朝任何一位帝王的大忌，朕以为朕已经饶你一命，足够开恩了。”
梁廷玉语意艰涩，他将头抵在地上，低声道：“皇上不杀之恩，梁廷玉时时刻刻都不敢忘。”
“朕做事从不置人于死地，冯静要嫁你，势必要恢复你的将军之位，她是朕的将军，又是朕御封的安国郡主，身份尊贵，她的夫君怎么能是一名流犯？她利用朕的恩典反将了朕一局，她执意要嫁给你，和逼朕饶恕你，又有什么区别？她逼朕收回当初的旨意，朕是天子，一言九鼎，绝不会出尔反尔。她没有给朕留余地，朕却还是给了她选择的机会。而你，梁廷玉，虽然你的祖父背叛朕，朕对梁家深感失望，可是朕今日还是给你一个机会。”
“如果你选了冯静，朕就让你们成亲，可是你和她一生都要困死在西北塞外，永远不得离开那里，你的母亲、你的姐姐为奴为婢为官妓，一辈子都要为梁士彦的谋反付出代价。”杨坚淡漠地吸了一口气：“不是朕心狠，这就是大隋的律法，每个人都一样。可是如果你选择了朕的廷卫将军一职，你的过往朕一概不究。你成了将军，你的姐姐和母亲自然也不能再是那样不堪的身份，朕会恢复她们以往的荣耀和身份，你们一家人住在廷卫将军府中，阖家团圆……朕给你的就是这样两个选择，很简单，和冯静当初的选择一样简单。她在你和将军之位之间，选择了你。今日朕也让你在将军之位和她之间做个选择。梁廷玉，你要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