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静边走边听,只觉得那箫声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凄婉。等冯静的脚步停下来时,那箫声便也停了。
吹箫的人扭回头看她,眼波流转如星。
杨广看了看她火红披风映衬下白皙的脸和漆黑的发,又看了看她握在手中的剑,才淡淡道:“冯将军深夜前来,是为本王舞剑助兴的吗?”
冯静嘿嘿一笑:“殿下好吃好用的招待,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要是殿下不嫌弃,那阿静便舞剑来助殿下的吹箫雅兴也无不可。”
杨广细细看她片刻,才叹了一声:“他是太子哥哥,而我是殿下,是晋王?呵,果然这十几年的时光倒是漫长,陪在身边的自是比山高水长的情分深厚得多呀。”
“不是,不是!”冯静闻听此言,忙疾走几步,凑到跟前:“我只是许久没见你的面,若是还依旧时那般称呼你,实在是万分不妥……”
“有什么不妥?”杨广反问:“你小时候便叫他太子哥哥,如今不还是那么叫他?怎么到了我这里便有了这么多规矩?他是太子,你倒不忌讳,我只是个王爷,你偏偏忌讳起来?难道还不算亲疏有别吗?”
“哎呀,不是呀!”冯静忙摆手,面色有些焦急。
杨广静静看她,并不说话,只如旧时那般,眼底全是不信的神色。
冯静哼了哼:“你若是不怪罪,我怕什么呢?阿麽,阿麽,阿麽……”叫到最后便有些赌气的喊起来。
她脆生生的嗓子惊动了栖落树梢的夜鸦,那乌漆漆的东西扑簌了几下翅膀,便慢悠悠的飞走了。
杨广依旧安静的看她,只是打量她的目光却越来越闪亮:“阿静,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是否还像小时候那样需要靠如意果来让自己高兴起来?”
闻言,冯静缩了缩脖子:“阿麽哥哥只会取笑阿静,那时候小,不懂事嘛。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如意果?那不过是樱桃的果核罢了,而我竟然不懂事的暗自期望这果核能带走我爹对我的责骂……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爹那一战最终能从江南平安归来,我情愿一生一世都不再吃樱桃。”
气氛因为这个话题而沉闷下来,许久,杨广才道:“你这丫头都不问问我这些年过得如何吗?”
冯静望着远远的夜空笑了:“还用问吗?我们这些年虽然很少谋面,可是晋王杨广的事迹可是传遍了大兴城呢,下到太监宫女,上到文武大臣,提到晋王可都是一片称赞声,你如此风光得意,又怎么会不好?”
杨广闻言失笑:“听你这么一说,我这些年还当真是过得不错……那你想不想知道这不错背后的原因呢?”
冯静转了转眼珠,故意逗笑:“还请阿麽哥哥不吝赐教。”
杨广看着她微笑的脸,眼底的神情满是藏不住的宠溺:“这些年如此一帆风顺,我觉得最该感谢的只有一个人。”
“谁呀?”
杨广伸出手指戳了戳冯静的额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我?”冯静惊讶地指着自己的脸。
杨广细细看她,并没有急着说话,许久他才嗯了一声,然后伸手探向自己的衣领。他从衣领处摸索了片刻,终于缓缓自衣袍中拽出了一条别致的红绳子,红绳子上有一层又一层繁复却又精致绝伦的缠制花样,在那些巧夺天工的纹路中,一枚暗红色的小果核镶嵌其间,果核样子虽极普通,却因为长时间抚摸而姿态圆润,泛着光泽的样子看起来也有些可爱了。
冯静的神色在看到杨广戴在脖颈上的红绳子以及红绳子上吊着的樱桃果核后变得无比震惊,她愣愣的看着那果核许久,也没有说出话来。
“怎么?傻了?”杨广抬起手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如果你已经忘记了它是什么的话,那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你……”冯静嗫嚅片刻:“你还留着它呢。”
“是呀,曾经有个小傻瓜告诉我,戴着这东西会一直有好运,我就算丢了别的,也不敢去丢掉好运啊,所以只能一直戴到如今。”
冯静眼底满是笑意,嘴里却嘟囔:“我要是小傻瓜,那你岂不是大傻瓜?堂堂一个王爷,竟然把樱桃果核当成宝贝挂在脖子上,真是成何体统,要是被那帮老御史们知道了,阿麽哥哥你怕是不得安宁了。”
杨广伸出手拉住冯静的手,往自己身旁一带,让她挨着自己坐下来,才道:“那害本王变成大傻瓜的人,岂不是罪加一等,更该罚呢?”
“那不是我年少无知嘛,而且你早就知道它是什么,干嘛还要听我的胡言乱语,至今还戴在身上?”
杨广认真地想了想,才道:“因为这是那个小傻瓜唯一送给本王的东西了,本王思念小傻瓜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一看……虽然,本王这些年总在想,这个小傻瓜对本王可真是吝啬,不过换个角度去看,这也算小傻瓜对本王的一片心意呀。”
冯静傻笑:“对嘛,礼轻情意重,千里送鹅毛嘛,这个总比鹅毛戴在脖子上舒服不是?”
“情意重……”杨广不理她的胡说,只是慢吞吞念了念这三个字,“你以前当成宝贝的那个装着如意果的小荷包呢?还带在身上吗?”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爹不久,就将它丢掉了。我很想念我爹,想念他粗声粗气骂我时的样子,所以我把如意果丢了……只可惜,我爹却再也没有回来。”
冯静沉寂下来,杨广也随之沉默,许久,他将手掌轻轻覆在她撑在身侧的手掌上。
杨广想,她的手依旧细滑如同当年那个雨天喂给他吃如意果时的样子。
而冯静在想,阿麽哥哥的手和当年不一样了,虽然温暖依旧,可是却比从前厚实修长了许多。
两个人各怀心事,挨坐在一起。夜风徐徐,吹得人心头茫然。
等到杨广的声音传过来时,冯静忽然感觉有些突然,因为那声音近在耳畔。
他侧头在她耳旁低声问:“阿静,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一瞬间,随着他的话语,电光火石般的记忆猛地从她脑海中跃出。
“阿静要嫁给阿麽。”
“阿静你说话可要算数啊!”
“大丈夫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
那些幼年时的承诺,那些早已被遗忘很多年的“誓言”,就在这一瞬,伴随着杨广落在她手背上的温暖,一起冲进了她的脑海中,令她不由自主脸红起来。
见冯静不说话,杨广又道:“还没有想起来?”
“……”冯静忽然有种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的感觉,她小心侧头看了看杨广的神情。
他姿态娴静,嘴角微翘,伸出手指戳了戳她手中的剑,“冯将军刚刚好像说要为本王舞剑吧?忘记了?”
轰……冯静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脸似乎更红了。
幸好不是白日。
冯静干咳一声,随后嘿嘿一笑:“王爷若是不嫌弃阿静剑法粗陋,那阿静就献丑了。”
她提剑正欲站起,却被杨广更用力的压住了手背,只听他不紧不慢道:“以后没有第三人在,你便称呼我阿麽哥哥,今日舞剑是小惩戒,若是下次再犯,必不轻饶。”
冯静呆了一瞬,忙点头:“记下了,以后阿静一定不会再犯,阿、麽、哥、哥。”
话音刚落,她已执剑而起。
剑影红衣,于月下翩然而舞。
英姿飒爽伴着妖娆缠绵。
英姿飒爽的是冯静舞剑时气势凌人的动作,妖娆缠绵的是她如同在暗夜中烈烈燃烧起来的红披风。
极刚与极柔这本来冲突的两面,在她身上完美的融合,令杨广微微眯眼。
面前的女子是翱翔于天际的火凤凰,热烈、潇洒、耀目却难以把握,唯有能和她同游天际的九天神龙方能将她收服驾驭。
想到这,杨广微微笑了。
这一夜,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之前横在冯静和杨广之间那种无形的生疏和隔膜却轰然消散、荡然无存了。
两人间如同空白的十几年,终究抵不过他深深压在心底的心思,更抵不上她最看重的年少故思和旧时情谊。
这一路上,冯静总在悄悄观察杨广。他对她看起来仍像是旧时的那个阿麽,但是在别人面前,他更像她不太熟悉的那个晋王。
比如行路逢雨,他并不曾躲入马车中避雨,而是依旧骑在马上和随行的兵士一起淋在雨中,可是他却会板起脸,一脸严肃的命令她下马,必须进到马车里去。
他总是温和有礼,从不摆王爷的架子,但是他一旦发起脾气却令人心头发颤、不敢违背他的意思。
他对她总是有求必应,但是她却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冯静暗暗想,年少是年少,如今终究不再如口无遮拦的旧时光,他的身份不允许,而她心底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也不允许。
杨广和她述说了很多往事,但是他偏偏没有提起以前他要她嫁给他的“誓言”,而他唯一遗落的这部分却随着他们慢慢恢复到以往的那种亲密无间后,不知不觉的成为负担隐隐压在了她的心头。
他或许真是忘记了吧?
他早已有了王妃、有了侍妾、有了子嗣……冯静暗想,应该是忘记了吧。
忘记了便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