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冯静几乎是一路闯进了陆飞岩的府邸。陆飞岩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找上门来,此刻只是坐在前厅中抬起头,沉默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他呢?”冯静直勾勾的盯着陆飞岩,仿佛从不曾认识他一般。
陆飞岩抿紧唇:“谁?”
“梁廷玉。”
陆飞岩看着她,带着一种难以揣测的神情,那语调低沉中透着无奈:“阿静,他不能回来了。”
冯静紧紧握住双手,来控制那种令她不安的颤抖:“什么叫做不能回来?”
陆飞岩低叹一声,随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握住她的双肩:“听我说阿静,我们回程时遇到了突厥骑兵,我们被冲散成两支队伍,他那支作为冲锋军,而我掩护……听一个小兵说他是为了救一名被俘的副将,而中了敌军的埋伏……等我赶去增援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对不起,阿静,我已经尽力了。”
冯静的眼睛睁到最大,死死地看着陆飞岩:“他的尸体呢?”
“被……敌军抢走了。”
“为什么他冲锋你掩护?”
闻言,陆飞岩抓紧她肩头的手猛地收紧,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冯静,半晌才问道:“你……说什么?难道你希望我死?”
冯静长喘了一口气,猛地侧过头,可是眼底聚集的泪却因为她的动作突兀的滑落:“不是……”
她用力格开陆飞岩的双手,扭身背对他:“我需要冷静一下。”说着便大步往外走。
陆飞岩急忙上前拦住她:“阿静……”
“滚开!”冯静大怒,她的拳头毫不留情的击向陆飞岩的胸口,在见到陆飞岩闷哼后退时,又僵硬地顿住。
“我现在很想杀人,所以你离我远一点。”冯静的语气毫无起伏,听不出半丝内疚。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行不行?”陆飞岩看着冯静越走越快,忍不住吼道。
冯静没有回答,她火红的披风在行走间被撩起,带着一丝凄美的决然。
陆飞岩捂住胸口低头苦笑,可是下一瞬他却猛地抬头向门前看去。
他的眼睛痛楚地睁大,他只来得及看到冯静软倒下去的身体以及喷溅在地上和她身上的血点。
“阿静!”
这似乎是冯静从小到大缠绵病榻最久的一次,前前后后、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竟长达半年之久。
等到冯静终于从病榻上爬起来,再度出现在众人眼前时,那个闻名京师,比男人还要强悍的女猛鸠竟然因为一个男人吐血晕倒,从此长病不起的传言早已在京师中广泛流传并有甚嚣尘上之势。
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冯静,或许有少部分人还会在其中夹杂着一些同情和怜悯。冯静面上无动于衷,心底却在冷笑。她不需要,无论是同情还是怜悯,她统统都不需要。
她只是安安静静的跪在杨坚面前,不哭不笑却字句清晰的请求一件事:“臣冯静愿嫁梁廷玉为妻,请皇上恩准。”
杨坚神色复杂的看着她,许久才叹息:“他已经死了。”
“臣知道。”冯静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请皇上恩准。”
杨坚站起身,缓缓走到冯静面前,低头看她:“如果你的病已经好了,就重任长廷羽卫将军一职吧。”
冯静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未变,只有固执的声音不变的传来:“臣恳请皇上恩准!”
杨坚微微有些恼怒起来。冯静从小就在他身边打转,平时最知进退,今日却仿佛变了一个人般,一意孤行的像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朕如果不准呢?”
“那臣就在这里跪着,直到皇上恩准为止。”
杨坚冷喝一声,“你竟敢威胁朕?”
冯静摇摇头,“臣不敢,可是正因为臣的胆小不敢,今日才会后悔莫及至此。”
杨坚被她的话噎住,半晌没有说出话来,随后他怒哼一声,径自拂袖而去了。
满朝文武犹如散场的戏子,陆陆续续从冯静面前走过,然后三三两两离开大殿。皇上已经走了,就算跪也不能跪在这里,在值班小太监的催促下,冯静走出大殿,回头仰望这座巍峨的皇宫许久,才撩起袍裙,重新跪在了大殿门前。
隆冬刚过,初春时节遍体生寒。只不过才跪了半个时辰,冯静就觉得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冯静低头看着自己的袍子,又想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心底泛起丝丝自嘲。
终于有人停在了冯静面前,冯静抬起僵硬的脖子看了他半晌,才认出是陆飞岩。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又重新低下了头。
“从前你无论高兴也好,难过也罢,总是只笑不哭,可如今……”陆飞岩顿了顿:“你连笑都没有了。”
冯静动了动唇,音声低靡:“你的伤好了吗?我知道那天我出手很重。”
陆飞岩微微闭了闭眼,缓缓蹲下来,看着她:“阿静,你明明知道皇上最讨厌什么,可是却偏偏要做皇上最不喜欢的事,这又是何苦呢?”
冯静垂眸不去看他,语意有种掩饰不住的萧索,“杨谅曾经对我说过,如果这件事是你发自内心想要去做的,就总能排除万难想出办法的,哪怕不能如愿,至少也要去努力和争取。现在想想,他说的真有道理。飞岩,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我明白的太迟了。”
陆飞岩沉默了片刻:“你还怪我吗?”
冯静微微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飞岩……”
“什么?”陆飞岩问道。
冯静摇摇头,又缓缓低下了头:“算了,没什么。”
皇上始终没有让步,而冯静也一直坚持,只是最终她还是不能嫁给梁廷玉,哪怕他已经死了。
冯静的母亲旧病复发过世了,冯静作为她的女儿要为她守孝三年,在这三年里婚嫁之事都不能再提了,更何况母亲的死对冯静的打击很大,她心底被难以释解的悲伤充斥着,难以自拔,于是所有的心思都淡了下去。
从梁廷玉和母亲相继离开后,冯静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而在一年后随着那个日子的到来,冯静一厢情愿的安宁被再次打破。
公元600年,也就是隋开皇二十年,而这一年同样是杨坚开皇这个年号所度过的最后一年。这一年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十月太子杨勇被废,第二件事是同年十一月晋王杨广被立为太子。前后相隔仅半个月而已。
还有一件事在冯静看来是件大事,可是这件事最终杨坚仅仅是哭了几声就作罢了,这样的举动令冯静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心凉。
三皇子秦王杨俊于同年六月于府邸病逝,年仅二十九岁。
据传,秦王从返回京师开始,就一直在皇上的责骂中不安惶惑,在他临死前不久,杨坚才终于恢复了他上柱国的职位,而在杨俊死后杨坚立刻下令将其所有华丽且奢侈的遗物统统焚毁,并苛令其送终之用具必须要俭约方可,而王府中的幕僚请求立碑怀记秦王之请,杨坚也没有答应。
令人觉得啼笑皆非的便是,因为秦王妃崔氏曾给杨俊下毒而被杨坚下诏废掉并赐死,于是众臣皆言古有“母以子贵,子以母贵”之说,如今崔氏乃是罪死,于是她所生的秦王血脉也是罪妇之后,万万不能以秦王之子的身份为其守丧。
最后,秦王府的丧主竟然只是王府领兵的官员王延。而在因为皇上不喜而显得冷清空旷的秦王府里,这个王延的所作所为竟然令人忍不住想击节赞叹其忠义之行。
王延在杨俊过世后曾绝食数日,后杨坚感其义举而加官并赐药,于是勉强救回了一条命,可是众人没想到的是,在杨俊下葬之日,王延竟在其墓旁号泣而亡。
杨坚大为感叹,后将其葬在了秦王杨俊的墓旁,引为忠仆。
汉王杨谅从并州赶回时,杨俊早已下葬。杨谅一头冲进秦王府时,眼眶中已是一片绯红。
杨俊十二岁的长女永丰公主哭着抱住他:“五叔,五叔,我父王死了,他死了……”
杨谅的眼泪忍不住滑落,他紧紧抱住年幼的侄女,安抚着:“不哭,以后五叔会照顾你的!”
冯静远远看着,并没有靠近,可是那股难以回避的哀伤还是扑面而来。她涩然地动动唇角,却最终一个表情都没有做出来。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令人无力承受的痛苦和悲伤,她已经有些疼痛到麻木,连哭泣都没了感觉和力气。
等杨谅终于走到冯静面前,看着她簪在发上的素花,才伸出手摸了摸那朵花:“冯阿静,你……好不好?”
冯静浅浅动了动嘴唇:“无所谓好不好,我觉得悲伤哪怕再多,人都能受得了……我就不劝你了,实在没有那个力气了。”
“冯阿静,我听说了。”杨谅看着她认真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愿意,我的侧妃……”
“别说。”冯静猛地截住他的话:“别说出来!我已经一下子失去太多人了,我不希望连你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