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舒念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月光透过窗户纸,在屋里留下淡淡的清辉。
谢子玉那张清冷的脸总是在眼前浮现,任是她性子寡淡,也能看出谢子玉对她的关心。
他不像苏锦言一样总是围着她转,也不像是杨威那样想替她出头。他只是默默地为她打算,尽量让她不受委屈。他做得很隐秘,没有让她觉得压力。虽然她还是知道了他做的事情,他也只是沉默。
他其实是要给她更多的选择,让她不必为难,就算是她装聋作哑,他也不会说什么。
他明明是那种很淡漠的人,为何偏偏对她钟情?
像他那样理智的人,不该是很冷静的吗,可偏偏,理智与情感总是矛盾的啊。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晚,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昏昏沉沉的睡去。也就眯了一会儿,母亲就将她叫起来,舒念娇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见母亲脸上倦容明显,不禁关切地问:“娘,昨日没有睡好?”
杨氏瞥了她一眼:“你不也一样,眼睛下边的黑眼圈都出来了,跟一夜没睡似的。”
舒念娇有些心虚,避开母亲的目光。
杨氏道:“罢了,不说这个。待会儿我让人去拿一个煮熟的鸡蛋来,你敷一下。”舒念娇答应了一声:“好。”面上却没什么表现。
杨氏低声责备:“你呀,看着眼力挺好,怎么就看不穿呢?要是真的不明白,就先别想了,熬夜可不好。”
舒念娇低声应了,杨氏心里不免叹气:你这孩子,看着这么机灵,怎么就没看出来谢子玉就是阿宝呢,可真是白瞎了这好眼力。
舒念娇怔了一下,总觉得母亲的话里有些深意,待回头时,见杨氏已经走了。
*****
半月后,舒念娇的身子明显好了很多,一方面得利于母亲的照顾,一方面要感谢大家送来的各种补药。每日都是各种补身子的:灵芝就不用说了,老太太还让人送来了鸽子,每天喝鸽子汤,都是促进伤口愈合的。
现下,她已经可以在院子里稍微走动一下。杨氏还是不放心她到处走动,害怕伤口会裂开,总是叮嘱着她多休息,她也答应着,将软榻搬到了院子里,倚在榻上晒着太阳,也是很惬意。
阳光正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软榻放在梨树下,阳光透过梨树的枝叶洒在她身上,留下一块块光斑。杨氏搬来一个绣凳,挨着舒念娇坐下。自打女儿受伤,杨氏恨不能时刻都在女儿身边。或许这种想法里,还藏着隐隐的愧疚。
舒念娇静静地坐着,眯起眼睛看着母亲绣花。杨氏白皙的手里拿着小小的绣花针,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在一块光滑的缎面上上下翻飞,一只蓝色蝴蝶马上就要完工。
“绣得真好!”
耳边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将舒念娇吓了一跳。她抬眼,正好对上一双水眸,是李润珠来了。
杨氏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将她拉到身边,道:“李小姐,今日怎么来了?”
李润珠笑道:“上次说好来看看念娇,这不,就来了。文姨,你可别烦我啊。”
杨氏忙笑道:“怎么会,你这孩子,这么有心,能来我就很高兴了。念娇也没什么朋友,能得你青眼,是她的福气,我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好姐妹,如今好多年没见过了,也不知她过的怎样,看见你们好,我就想起了她。”
杨氏微眯起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里,李润珠站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
那些跨越时间的友谊,总是让人欷歔的。多少年后,我会在哪里,你会在哪里,我们的友谊又会怎样?
那些珍重的,集市被时光掩盖,也会在心里生根发芽吧,就如母亲与文姨的友情。
杨氏叹了一声,仿佛是回过神,转身对李润珠道:“不知你的母亲可好?”
李润珠笑:“劳您挂念,母亲一切都好。我回家和母亲大人说起您,她也很挂念您,还跟我说从前和您是好姐妹,希望我和念娇也能成为好姐妹。想来还真是巧了,我虽然和念娇认识的时间短,她却是我最知心的一个。文姨你说,这可不就是缘分吗。”
杨氏笑:“你和你母亲的性格真是像,几乎是一模一样。看见你,真是看见了从前的她。”
舒念娇也早站在一边,对着李润珠福了福身,李润珠也福了一下。
舒念娇对杨氏道:“李小姐的性格爽朗,能和她做朋友,是女儿的福气。”
李润珠笑:“不是说了以后叫我润珠吗,下次可不要这么生疏了。我是带了功课来的。”
功课?舒念娇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这样的世家小姐,能带来什么功课。
李润珠挥了挥手,身后一个小丫头快步上前,给她递过一个小篮子。李润珠将篮子放在舒念娇的面前,打开了盖子。
舒念娇探身去看,见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一摞白色的帕子,还有一团团彩色的丝线。
“这是?”
杨氏和舒念娇都是一愣,舒念娇立刻猜出了八九分,还是试探地问了问:“是要来学女红吗?”
李润珠拉过她的手,热络地说:“你自小就很会针线,我就差远了。我娘总是说我笨手笨脚,让我来跟你学学女红。”
原来如此,舒念娇大大地舒了口气,满口应承下来:“没问题……”
杨氏也乐看二人交好,也是赞同道:“你们女孩儿一起,刚好有个伴,也不觉得枯燥。”
李润珠欢呼了一声,高兴地说:“文姨,你可真是了解我。你不知道我的生活有多无聊。我哥哥每天都要去学堂,家中没有人陪着我。我去学堂找哥哥,又被云泹看成了眼中钉。这下可好了,爹爹也禁止我去学堂,我只能天天憋在家里。幸亏有你这个院子,不然我都要憋死了。”
听了这么一通,舒念娇只觉得脑仁都疼了。虽然知道李润珠有些话唠,没想到话这么多。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最后还是问了出来:“润珠,你不是大家小姐吗,如何还要跟我学女红?”
李润珠的脸红了一下,有些心虚地说:“唉,谁说大家小姐就一定会女红了,我就是那个不会的……我爹娘宠我,凡事都依着我,从来都不拘着我,向来都是随心所欲。我小时候学女红被针扎过,哭闹着不学,他们就依着了。这些年,我从来都没碰过针线。如此,我对针线是一窍不通。我娘说,再不学,以后就找不到婆家了……唉,念娇,你带带我吧……”
是为了终身大事啊……舒念娇只觉得任重而道远,身上的担子很重啊,可是已经答应了。再重只好将这个麻烦接下。
舒念娇点头:“没事没事,慢慢来就好。你是大家闺秀,确实是需要略知一二,其实不用多出众,只要能拿得出手,能认出各种针法就好。”
李润珠笑:“我也是这么想的。以我的资质,要出众肯定有一些勉为其难,还能凑合就好。再说,我又不是要做绣娘的,动手的时候不多。以后家里还不得请个把绣娘吗,其实自己也不用太精通。”
难得她自己看得透,舒念娇也松了一口气。论起女红,要学个一般般倒是不难。杨氏见二人要开始做针线,忙让出了自己的小凳,给李润珠坐,自己回了屋里,远远地看着两个孩子,心里忽然有些怅然。
舒念娇还是坐在自己的软榻上,并不急着教,而是拉过李润珠的手看了看。她手背上的伤已经好了,只是还有明显的伤疤。这双手原本白皙纤细,也称得上是‘纤纤素手’,只是如今手背上留下一大块红色的疤痕,已经全无美感。
舒念娇不觉叹了一口气,这双手,算是被这丑陋的疤痕给毁了。
李润珠笑道:“念娇你不要担心,我已经收到了谢公子的药膏,听说只要多用一段时日,疤痕就能慢慢地淡了,不会这么吓人的。”
舒念娇点头,忙道:“那么,我们开始吧。”她拿起一根蓝色的丝线,动作熟稔地穿针引线,拿针的手力度刚刚好,在帕子上上下翻飞,三两下就将一只未完工的蓝蝴蝶绣好,看起来栩栩如生,竟像是要飞出来似得。
李润珠惊得张大了嘴,膜拜地说:“念娇,你快教教我吧。”
李润珠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做起事情来却也细致得很。舒念娇教给她穿针引线,她刚开始虽然急躁了些,后来静下心,却也学得很快。
见她学会了基本的东西,舒念娇便教给她绣一些简单的东西。
“我先教你最简单的吧。你看清楚了我刚刚的针法了吧?”
李润珠点点头,听得很认真。
“那是最简单的针法,对付一般的绣品绰绰有余。简单的绣样并不难,瞄着图画上的模子就好了。”
舒念娇另取了一根蓝色丝线穿好,和一块白色帕子一起交到李润珠的手上。
“我刚刚绣好了一只蓝蝴蝶,你就把它当做模子,照着试试看。”
李润珠拿过针线,瞄了一眼蓝蝴蝶,在脑中勾勒了一下,觉得胸有成竹了,自信满满地开始自己的尝试。谁料,看着空白的帕子,又定不下来该从哪里下手,只好呆愣愣地看着帕子,脑子里忽然又疑惑起来。这件事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恁般难。
拿针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还是放了下来。她叹了口气,摇头道:“唉,我不会。”
舒念娇:“……”
李润珠问:“为什么我看你绣花,觉得好容易,自己绣却觉得好难。”
“无它,手熟罢了。你多练练就好了,先别想那么多,随着自己的心吧。以后就熟练了。”
依着舒念娇的话,李润珠重新拿起帕子,也不管什么构图,也不管什么布局,随便选了一个点,就开始绣,一个上午下来,竟也绣好了一双翅膀。
她拿起帕子,认真地看了看,一双水眸里闪着激动的光。
“哎,我没想到,这双手还有拿起针线的一天。念娇,真是谢谢你。”
舒念娇低着头,绣着手里的活计,也不抬头,只轻声问了句:“这帕子绣好了送给谁啊?”
李润珠的脸瞬间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要你管,自然是要送给该送的人。”
该送的人?舒念娇轻轻勾唇,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却故意逗她道:“是送给苏锦言的吧?”
李润珠慌忙过来要堵住她的嘴:“不许乱说,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账了,可不能再拿出来说,让人听去了可不好。”
“哦?那么,是送给谢子玉的吧?”
李润珠的脸变得更红了,支支吾吾道:“不是不是,是送给我哥的。”
“……”
舒念娇抬了抬眼皮,不经意地看了李润珠一眼。演技那么差,什么都摆在脸上,撒谎还有人信?舒念娇轻轻咳了一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李润珠却将凳子往她这边挪了挪,好奇地问:“念娇,你是怎么让他们对你一往情深的?”
“什么一往情深?”
舒念娇的手上顿了一下,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水眸里闪着认真的光,脸上的表情认真的紧,不像是开玩笑的。
“当初,我还小,喜欢苏锦言,后来才知道他喜欢你;近来,我喜欢谢公子,又发现他也喜欢你。唉,你看,我喜欢的人,可都是喜欢着你呢。”
听她提起那两个人,舒念娇的脸不觉也跟着红了一下,慌忙反驳道:“没有的事……”
“你也不要急着否认,他们喜欢谁你自然可以看出来。我不是嫉妒你,只是羡慕你。认识你之后,才知道你有多好,你值得拥有最好的爱情。”
舒念娇觉得喉头有些哽咽,半晌才说书一句话。
“你也会有最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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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之后,舒念娇就多了个徒弟,李府千金日日都要往她的西南院跑一趟,跟着她学习女红。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件事。太夫人尤其高兴,拉着杨氏的手道:“这孩子真是冰雪聪明,我早就看出了她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她的性子好,能容人,才能跟这李小姐处得好。”
那是当然,李润珠可是个暴脾气,喜恶都会摆在脸上,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之前云泹与她交恶,她就曾好多次在公开场合,让云泹下不来台。一次,在国公爷的家宴上,她当着众多女眷的面,故意端着一碗热汤全都浇到云泹身上,害得云泹不得不中途回家换衣服。
她还扬言,若是云泹再敢这样两面三刀,一定要将她打一顿。
因着这些事情,李润珠和云泹决裂的消息已经成了贵女圈的新闻,大家都纷纷猜测她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决裂的。甚至有好事者翻出了很多云泹拿李润珠当枪使的旧闻。
云泹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还只能往肚子里吞,这个苦,这个恨……
偏偏李润珠跟没事人一样,总是出现在她面前,每次都将她晾在一边,跟其他贵女一起,对她指指点点。
其实,云泹有些冤枉李润珠了,她也不喜欢云泹,心里也是想着眼不见为净的,偏偏每次总是一起出现在宴会上。谁让她有个礼部尚书的爹呢,人家云相千金要出席,尚书千金也得出席啊。
至于“指指点点”,那就更冤枉了,她也就是跟一些武将的千金一起讨论骑马射箭的事情,根本就没有针对云泹的意思。人家舒念娇早就开解过她了,跟这种人怄气,根本就不值当。
舒念娇能与李润珠相处融洽,除了早先李崇乾和谢子玉出了点力,后期可都是凭着自己的温柔性子。
李润珠有些时候,绣得烦躁了,就会耍小姐脾气,这个时候,舒念娇总是不管她。不论李润珠说什么,她都当做没听见,把她晾在一边。她一个人没有意思,很快就会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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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李润珠的关系,杨府的人对舒念娇母女客气了几分,连月钱都不知不觉上调了好几次。
舅母魏氏也不得不压下对她的厌恶,拉着杨威往西南院跑,有时候隔一天就要去一次。她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李润珠的爹是杨瑾的顶头上司,上司的女儿来了,自然是要去拜见一下的。
之所以会带上儿子杨威,则是另一重考虑。李润珠比杨威大三岁,若是能看上自家儿子,那也算是攀上高枝了。她早就看出丈夫不顶事,如今,只盼望着儿子能找个好靠山。
让她气愤的是,杨威每次去西南院,总是奔着舒念娇去了,一点也不顾自己之前的教导和当时的各种暗示,愣是跟李润珠说不上话。她这个做娘的,看着心里着急得紧,也只能在心里责备儿子没眼力。
魏氏只好有意无意地对舒念娇丢眼色,舒念娇虽然心里清楚,也故意装作不知道,就更别提李润珠了。魏氏知道舒念娇是装糊涂,虽然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也只能装作和和气气的样子。
每次回了自己的院子,都指着杨威骂:“你怎么就不知道去跟李小姐多说说话!“
杨威还有些莫名其妙:“我跟她又不熟,有什么好说的?”
魏氏差点一口血喷出:这货要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肯定要一巴掌拍死。我这么劳心劳力,每天往舒念娇那里跑,是为了谁啊?
难道是我自己喜欢那丫头?别开玩笑了,那死丫头,平日里我可是多看一眼都不愿意的。
杨威见母亲脸都绿了,赶紧服软道:“儿子听母亲的。儿子到底要怎么跟李小姐说话啊,我跟她又不熟,怪不好意思的。”
魏氏听罢,也只能说自己的儿子是榆木脑袋了。怎奈儿子也不拿她的话放在心上,嘴上道个歉就糊弄过去了,寻了个理由就跑开了。
只留魏氏自个儿生闷气。居然把自己给气坏了,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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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言要随父出征的消息是李润珠随口说出来的。那日,李润珠几日没见到魏氏,就好奇地问舒念娇:“你家舅母呢?“
“病了……”
李润珠更加好奇:“前几日还看着好好的,如何就病了。”
“你总不跟杨威说话,让她给急的……”
“……”
李润珠扬了扬眉毛:“我跟他又不熟,有什么好说的。”
舒念娇笑:“你这话,和杨威说的倒是一样。”
李润珠笑:“哼,这是他有脑子。你说,不熟的人是不是没啥好说的。对了,你这舅母想得可宽呢,手都伸到我这里来了。”
别以为她大大咧咧就不通情理了,魏氏在她面前挤眉弄眼,她可都看见了,才故意晾着她的。还好,她这个儿子还算听话,没太招人烦。不然,她可不能保证自己不发飙。
舒念娇叹了一口气道:“我家舅母,看起来是个很和气的人,其实也就是近来才这样和气的。以前,我最怕就是看见她,总觉得哪天她不高兴了,就会把我赶出去。”
李润珠见她这么说,心里也有些酸酸的,她曾经听自家兄长说过她在旧宅院的光景,之她如今的平静日子也是来之不易,叹了一口气,拉过她的手道:“唉,我们好歹相识一场,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正说着,听见匆匆的脚步声,杨威踏进院门,对着李润珠拱手道:“恭喜李小姐,听说李大人升任左相了。”
舒念娇身子一震,握住李润珠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李大人升任左相,成了李相。那么,他在朝廷里就能与云相抗衡了。难怪李润珠进来总是跟云泹唱反调,看来是早有风声。
抬眼间,却见李润珠面色如常,一副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没什么,迟早的事。”
舒念娇这才知道,她也有一个厉害的爹。看来,还真是一个拼爹的时代。
正想着,听见李润珠问杨威道:“你如何听来的?”
杨威努了努嘴,道:“我是听表哥说的。”
苏锦言说的?难怪,他爹是振国将军,娘是一品夫人,消息自然灵通一些。
李润珠扬眉,问:“他还在学堂吗?我还以为,他要回家收拾。”
收拾?舒念娇觉得她的话里有些深意,便追问道:“收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