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光,马上的少年高昂着头,坚定地目视着前方,义无反顾地面对未知的命运。他轻轻扬起马鞭,抽打在马背上,两脚轻轻地夹了一下马肚子。
“咦嘻嘻……”
马儿知道主人的意思,猛然加速,消失在街角。
两边的接到不断地后退,终于,就这样出了城,从此他乡是故乡。苏锦言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再见了,念娇。
舒念娇站在杨府的门口,注视着苏锦言消失的地方,嘴里喃喃地说:“锦言,一定要活着回来。”
“念娇,你怎么不往前走一走?”
李润珠拉着她的手,低声问。舒念娇将头埋得更低,只从人群里悄悄地看过去。她是庶出之女,不好抛头露面。更不敢当面与他道别,只能远远看着他翻身上马,银色盔甲在日光照耀下生辉。
只有当众人散尽,她才能偷偷望着他消失的地方,从此,他将在北方战场出生入死,前路漫漫,他们将天各一方。
舒念娇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虽然此生与他无缘,却还是放不下对他的牵挂。毕竟是一块儿长大的,毕竟他曾经为她挡住了舅母的拳头,挡住了外祖父的责罚。
她想起他的话:“舒念娇,等着我。”嘴角扶起一抹笑,他们有着同样的父亲,留着同样的血液。
自小他们的关系就很特殊,苏锦言从来就不是一个省心的人,刚刚相识的时候,总是一心一意的给她惹麻烦,后来,又主动跟她示好,跟她说起自己的孤单。他一直都是一个高傲的人,却能对她敞开心扉,跟她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以前她总是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来,其实都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流着同样的血啊,因为是血亲,所以更加能理解彼此。
他刘姐她的不公,所以为了她将母亲的话当做耳旁风,一意孤行。
她也理解他的孤寂。所以愿意倾听他的絮叨,只默然无语。为了不给他惹麻烦,她总是对他显得不太热络。
两个人的关系让人看起来总是有些奇怪的。
只是,他们似乎缘分有些浅薄,或许该说是孽缘才对。
她理解母亲的怨念,也理解姨母的酸楚,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苏将军,他凭什么让亲姐妹翻脸,凭什么一走了之。这样难道不是一种不负责任吗,留下妻儿老小,让两个爱他的女人陷入悲痛。
“走吧。”
李润珠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见她的指尖冰凉,心里也是一惊,她,还是在念着苏锦言的吧?
舒念娇看了一眼他消失的地方,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李润珠见她如此落寞,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念娇。”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舒念娇不觉停下了脚步,转身回头看去。只见街角出现一个青色长衫,一瞬间,她有些恍惚,仿佛看着苏锦言正穿过重重人潮,迈着坚定的脚步,向她走来。
舒念娇的心狂跳了几下,只觉得喉头有些哽咽,苏锦言,真的回来了!
李润珠眼看着谢子玉的身影逐渐靠近,赶紧福了福。舒念娇却还呆站着,李润珠见她失了神,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小声道:“谢公子来了。”
“念娇。”他又喊了一声,已经走到她的身边,一脸的关切。
舒念娇这才回过神,正好对上一双墨眼。站在面前的是谢子玉,刚刚晃神的时候,竟然又把他认作了苏锦言。她想起前一次,在就宅院里也是这般光景,不觉为自己的失神感到羞怯,只低头答应了一声,对着他福了福。
心里再次确认了,他与苏锦言确实是有几分相似,都是身形挺拔,如寒风中的松柏。
“我听说今日苏少爷离京,本想来送送他,没想到还是没赶上。”
谢子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让人听起来很是心安。舒念娇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点头道:“是啊,刚刚送他走了。”只不过,是在人群外送别的。
李润珠也有些遗憾地说:“唉,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句话,人就走了,真是可惜得紧。”
舒念娇拉了拉她的袖子,李润珠意识到说多了,马上就顿住了。
谢子玉心里明了,苏锦言临走的时候,他正坐在街对面的查楼上品着茶。二楼的窗户刚好可以看见街上的一举一动。
送别的场景他都尽收眼底,他看见了苏锦言左顾右盼,失望离开,翻身上马时嘴角一抹苦笑。他也看见人群后,两个手拉手低着头的姑娘,那个纤瘦的白色身影隐没在人群里,偷偷地看着少年策马而去,直到人群散了才匆匆走出来。
他正是趁着那个时候走过去的,自然,她又一次将他当做了苏锦言。谢子玉却没有多少难过。不管她把他当做了什么,只要她能让他陪在她的身边,就足够了。
李润珠好奇地打量着谢子玉,他今日一身素色长衫,衣服上绣着浅色花纹,头发被白色束带绑起,书带上还镶嵌着一颗珍珠,与他这一身倒是很相宜,更衬着他面容俊朗,气度不凡。果然是她看中的人,就是不一般。
“谢公子,你今天这一身……”李润珠想了想,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词,只得讷讷地说:“真好看。”
“咳咳。“谢子玉干咳了一声,差点没噎死。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这样夸人也太直白了吧,饶是他涵养好,也差点就没绷住。
“李小姐谬赞了,小生不过相貌中上而已。“
说完瞟了一眼李润珠,见她面色赤红,很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没,谢公子好气度,别人比不得。”其实她刚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失礼,居然直接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夸女人漂亮,肯定是没问题,可是你听过谁这样夸男人的。还好她机灵,换成了“气度”,不然就丢人丢大了。
偷偷瞟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这里,李润珠的心这才略安了些。还冒没人听见,不然明日京城的热门话题就是“李相千金看见美男子流口水”这样恶俗的段子了。
舒念娇有些好笑地看着两个人极不自在的样子,笑道:“谢公子,今日来有什么事情吗?”轻轻巧巧地将话题岔开了。
李润珠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干得好!
谢子玉笑道:“前几日白云道长来京城,老相公曾跟我提过想见一见道长,我今日便将人带来了。”
舒念娇和李润珠这才发现谢子玉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双双像道长福了福身。白云道长站在谢子玉身后,已经观察了好半天,听他们瞎扯了半日,终于可以出来了。他笑眯眯地对着二人回了一个礼,笑道:“二位客气了。”
慈眉善目地打量二人一番,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李姓姑娘穿着锦缎华服,浑身贵气,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他也曾见过不少贵女,给很多人相过面,她这样的面相虽然清贵,倒也不算稀奇。
白云道长是被旁边的白衣女子给惊到的。此女虽然穿的很素净,眉宇间却有一股英气,气场不凡。竟然隐隐看出凤格之命。难道是天生的凤命?与高贵的命格不同的是,她周身被一股郁气包围,近年会有坎坷,应是要历经磨难,方能登上后位。
白云道长行道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异的命格,心里的惊异可见一斑。
舒念娇见他总是盯着自己的脸,有些奇怪地四下看了看,柔声问:“道长,我有什么不妥吗?”
白云道长这才回过神,赶紧慈祥一笑,道:“姑娘天生贵命,只是会略有些蹉跎,一定要等待机缘,将来贵不可言。”
舒念娇见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出声来:“托道长吉言。”
李润珠一脸“我听不懂,我蒙圈了”的样子,呆呆愣愣地站在边上,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两人。这两个人的话,每个字她都懂,可是连在一起,谁能告诉她,到底说的是什么?
谢子玉听见这番对话,估摸着道长已经悄悄给舒念娇相过面了,便接过话道:“念娇,我们要去见老相公了。”
舒念娇点头:“外祖父他老人家此刻应该在书房,你尽可以去。”
谢子玉拱手道:“谢了,这是小生的名帖。”但凡要去人家拜访,一般都要带上这东西。之前他去后宅,不需要从前门过,只通报了杨氏就放行了。如今去拜访家主,自然要郑重些的,特地准备了名帖。
舒念娇接过,看了一眼,见上面的字迹飘逸,也是字如其人。李润珠也凑过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谢子玉的字,见比自家兄长的字还漂亮,心里对谢子玉更添了几分敬佩。也有些遗憾,这样的佳公子,只可惜,与自己无缘。
舒念娇等她看完,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才顺手交给了身边的门童,道:“这个是谢公子的名帖,请交给外祖父。”
门童接过,匆匆就往里面走去,一会儿,兴冲冲地回来道:“老爷有请。”态度竟然恭敬了很多。
谢子玉又看了一眼舒念娇,正想说什么。听得耳边李润珠轻声提醒道:“谢公子,杨老爷有请,你还是快些去吧,你的事情要紧。”
谢子玉拱手,点头道:“小生先去了。”
舒念娇和李润珠微笑着看他走远,这才款步回了小院。路上还时不时说上几句。李润珠有些好奇地问:“谢子玉去寻老相公会有什么事呢,还带着一个老道士,真真儿奇怪得紧。”
舒念娇摇摇头,不置可否道:“我也不清楚,或许是要给我们相面吧,谁知道呢。”
听见“相面”,李润珠掩口笑了出来:“我还真好奇你那舅母将来的命运咋样,寿数几何。”舒念娇瞪了她一眼,低声提醒道:“你呀,可注意点吧。在人家的地盘里,还这么淘气。”
李润珠笑:“你怕她,我可不怕,我爹还是你舅舅的顶头上司呢,她不敢拿我怎么样的,怕是连说我的不是都不敢。”
舒念娇也了然的笑了,李润珠虽然娇憨,却不糊涂。什么时候可以蛮横,她可是都清楚着呢,从来都不会乱发作。但凡她发作,都是有把握可以搞定的。就如她与云泹撕破脸,就是如此。
“好了,我们还是回西南院吧。”舒念娇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李润珠点头:“也好,这里人太多,还是那边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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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童领着谢子玉和道长走过二门,穿过九曲回廊,又走过三门,往杨怙的书房走。
白云道长四下打量,见府中花木还和以前一样,心里也不禁有些感慨。他十几年前曾经来过杨府一次,当时他还不是现在的道长,只是一个年轻的道士,却与杨怙相谈甚欢。他当时还预言,杨怙以后定然能位居宰相,杨怙当时还不敢置信,追着他问了好几次。听他肯定的回答后,才不可置信地捏了捏自己的脸。那样子,真是傻,哪里有后来位极人臣的威严来。
正想着,忽然有人附在他的耳边悄声问道:“可看过了?”
道长知道他问的是那个叫念娇的白衣女子,当下点头道:“看过了,贵不可言。”
谢子玉心里一惊,忙问道:“怎么说?”
道长便将看出来的都与他说了,末了道:“我看她头上有紫气,当是凤命,将来必要高居后位,只是……”
凤命?不是要做皇后吗,她要入宫?怎么可能,我都追道这里了,你跟我说她要入宫,你是开玩笑的吗?
谢子玉见他欲言又止,追问道:“道长可直言。”
道长轻叹了一声道:“此女虽贵,少时却经过一番磨难。最奇怪的是,她命中有一劫,躺若能劫后余生,倒是更家显赫。”
道长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子玉一眼:“公子是她命中的贵人,她能不能历劫,就看公子的了。”
谢子玉只觉得心里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本想问个详细,却见道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当下就忍住了。是啊,这里是人家的地盘,说话还是要慎重,谁知道附近有没有窃听的人呢。
道长却云淡风轻地笑了:“公子不必多虑,这是天机,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谢子玉的眼角抽了抽,我不是问你这个啊,什么历劫,你倒是说清楚点啊。哎呀喂,哪有你这样说话跟打哑谜似的。
他无奈地对着道长拱手道:“多谢道长。”
白云道长只是捋了捋胡须,笑了笑。天地将有大变,这一切都是气数,有人气数尽了有人气数正盛,原本就是无可厚非。且华国已经兴盛了几百年,如今的皇帝穷奢极欲,已经是强弩之末,改朝换代已经指日可待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白云道长叹了一声,轻轻地拍了拍谢子玉的肩膀。年轻人,未来的世界是你们的,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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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怙在书房里恭恭敬敬地接见了白云道长一行人,谢子玉见杨怙已经与白云道长见过,思量着他可能有话要说,便躬身行了一礼,道:“老相公与道长有要事要谈,小生不便打扰,这就告辞了。”
杨怙笑:“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要请道长给家中的几个儿孙相面,你听听也无妨。”顺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将他按回了座位
谢子玉哪里坐得住,赶紧站起来,恭敬道:“小生还是先告辞了。”
说完就拱手作揖。
杨怙见是谢子玉将白云道长引进来的,对谢子玉也越发亲切,笑道:“你不必拘谨,不过是随便看看,没什么大不了。”
谢子玉长揖道:“小生不敢。”一副非走不可的样子,你们家要相面,我留在这里多不合适。万一你们家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是听还是不听呢?
杨怙见状,只好摆摆手道:“好吧,你要走,我也不拦着。”
谢子玉闻言,赶紧一揖,连忙抬脚,直到出了门,才长吁了一口气。
杨怙对他的印象顿时好了几分,其实他倒真有些担心谢子玉非要赖着不走,万一不小心听到了什么,他倒是真的尴尬了。还是这样的年轻人好啊,知书达理,又懂进退。
杨下人端上两杯茶,杨怙摆手示意他们下去,管家管家出去的时候将门关好,亲自在门口守着。
白云道长见屋里只有他二人,方开口道:“老相公,别来无恙。”
杨怙闻言,心里有些发酸,笑道:“道长还是老样子,我却老了,如今已经是黄土埋了半身的人了。”
白云道长也笑了起来:“老相公精神尚好,何必伤感。”
杨怙摆摆手:“道长,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明白。其实,我今日请道长来,不是为了我自己。”
白云道长也是混了半辈子的神棍,一听这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不疾不徐道:“那就让老道看一看小公子吧,。”
杨怙点头,对着门外喊了一声:“请杨威过来。”
管家领命,马上带着人过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过来了。
白云道长略一打量,便看出来,这位是杨怙的孙子。祖孙二人的面向很相似,都是额头宽阔,下巴坚毅,高鼻薄唇,均是薄情的相貌。
老道长想起杨怙的那位女婿,也是这种薄情的面向,不禁暗自摇头,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一家子,都薄情啊。
杨怙见白云道长正在打量孙子,便静立一旁,等他慢慢看。
不多时,只听得白云道长一声长叹:“可惜了。”
杨怙忙问:“道长可看完了?”
白云道长点了点头,转头看着杨怙,迎着他焦急的目光,又摇了摇头。
杨怙一颗心顿时跌入谷底,凉彻心扉。
“怎么了,小子不成器吗?”
白云道长摇了摇头:“倒也是一个出息的。”
杨怙安下心来,看了看杨威一眼,疑惑道:“既然如此,道长叹息什么?”
白云道长看着杨威,不发一言。杨怙便命管家将杨威待下去,继续回家看书。等屋里只剩两人,白云大师方道:“我看令孙是南得的人才,本是尚武的,若习武,定是将才。他先天有杀伐之气,如今年岁小,并不显。近十年,不能让他入朝堂。否则,怕是全府都要受到连累,有血光之灾啊。”
杨怙听罢,简直是五雷轰顶。唯一的乖孙,居然是习武奇才,却不能入朝为官。如此,那杨家还有什么盼头啊。
如此想着,他只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走了,瘫软在椅子上,喃喃地说:“这可如何是好。”
白云道长却满不在乎地说:“老相公多虑了,贵府将来贵不可言。”
杨怙刚听说不能“入朝糖”,简直是万念俱灰。如今又听见“贵不可言”,又升起一丝希望。可是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奇怪。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白云道长,尼玛,你不是骗我的吧?
“老道没有半句虚言。”
杨怙赶紧摆手道:“我没有不相信道长,只是,我不明白……”
白云道长却打断了他的话,兀自说道:“老道今日在贵府门口见到小姐,恕我直言,小姐是天生凤命,老相公将来的富贵必是因此女而起。”
杨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富贵,指的是外戚之家的荣耀。可是,念娇这孩子,真的有什么凤命吗?
杨怙有些恍惚地说:“我一直都没看出她是个特别的孩子,多谢道长点醒了我。”
白云道长笑:“老相公,你将来的富贵,长着呢。”
杨怙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还是亏了道长的点拨,这孩子在府上一直不如意,若不是道长这么说,怕是要蹉跎至死。”
白云道长悲悯一笑:“现在明白也不晚。我有些话要叮嘱她,能不能单独见见她?”
杨怙自然应允,让管家将舒念娇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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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舒念娇再次站在他的面前,白云道长发现她头顶的紫气越发明显,果然是天生的凤命。
杨怙见二人相对无语,便走了出去,亲自替他们守着门口。
屋子里只剩舒念娇和道长二人,舒念娇只觉得这样的气氛有些奇怪,便打破了沉默道:“道长,听说你有话要叮嘱我。”
白云道长点头:“我知道你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