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念娇是我的姐姐吗?”苏锦言看着杨怙的眼睛,一字一顿。
杨怙点头:“你们是一家人,当然是姐弟啊。”杨怙看着外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苏锦言连连摇头,外祖父显然是理解错了他的话,他才不是问他们是不是一家人,他的重点是……
“我是想问,她是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吗?”
杨怙愣了一下,所以,他是要问什么,重点是“同父异母”?
杨怙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他已经十五岁,高鼻深目,玉冠锦袍,看起来格外有风采。他的身材颀长,虽然不算壮实,却已经气势十足,举手投足间很有苏将军风范。
杨怙忽然觉得心里很自豪,原来,不知不觉,外孙已经这么大了,已经是一个可以顶门立户的大人了。
这厢杨怙正在感慨,那厢苏锦言见他半天也没搭腔,心里疑惑,赶紧又提醒了一声:“外祖父。”
杨怙回过神,见外孙正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目光灼灼,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心里有些茫然,他刚刚问了我什么吗?
苏锦言见外祖父一副茫然的样子,知道他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又小生地问了一遍:“外祖父,我是想问,舒念娇的父亲……是谁??”
杨怙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了,刚刚就是在说这件事。他疑惑地看了看苏锦言,他以前可从来都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啊,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细腻的人,怎么会这么想?可是这个问题需要慎重的回答,不然,这个家,可真的就要四分五裂了。
“你为何要这么问?”
杨怙审慎地问了一句,他才不相信苏锦言有这般的敏锐。
苏锦言支支吾吾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我……我去找念娇,我想让她等我回来,让她不要嫁人……她说,她不能喜欢我,她是我的亲姐姐……外祖父,她真的是我的亲姐姐吗?”
他每说一句,杨怙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到最后,一张脸几乎要皱在一起了。天啊,这都是什么事,简直是作孽哦……杨怙内流满面,他们怎么能在一起&
苏锦言说着,眼里又噙着泪,眼巴巴地望着杨怙,仿佛是乞求般地继续道:“这怎么可能,她是姓舒的,姓舒的怎么可能是姓苏的女儿。她要是父亲的女儿,父亲怎么可能对她不管不顾。都这么多年了,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是唬人的,对不对?”
这样说着,连苏锦言自己都有些相信自己的决断了,舒念娇怎么可能是父亲的女儿呢?她要是父亲的女儿,这么多年,父亲为何都不说?父亲可不是这样狠心的人啊,怎么可能放着亲生的女儿不管呢?
这太不可能了,舒念娇一定是不想跟他在一起,才寻来这个蹩脚的理由。苏锦言只觉得阴霾的天空出现了一丝亮光,心里也豁然开朗。我真是太笨了,居然被她欺骗了。
正想着,却听得耳边杨怙轻轻地叹了一声:“她可真是一个聪慧的孩子啊。”
‘完了!’
苏锦言听见自己的内心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呐喊,身子一震:什么?她是个聪慧的孩子……她说的都是真的?
苏锦言脱口而出:“外祖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吧。”
杨怙叹了一口气,这些陈年旧事,看来是瞒不住了。
“也好,你长大了,也该知道一点。”
****我是转述的分割线**
对于杨怙来说,一切都是源于那次出使真真国。
真真国本是西域小国,在华国的西部,要经过一片沙漠才能到达。但是它的地理位置很关键,在通往西域各国的交通要道上,若是能打开它的国门,就打开了通往西域的大门。
西域的物产丰富,华国一直希望可以与它们通商。真真国是第一个派遣使者来华国的西域国家,带来了很多西域的物产和珠宝,还带来了真真国国王的请求,与华国缔结友好盟约,互通有无。
今上很高兴,真真国适时的表态,起到了一个表率的作用,其他国家也跃跃欲试,为了谨慎起见,在旁观望。
今上龙心大悦,便也做出了反应,也派遣使团带上华国的礼物,随真真国的使者一起回到真真国。
杨怙彼时还不是宰相,只是一个礼部侍郎,苦于没有晋升的机会。恰好此时内阁在商讨使团的安排,只剩主使还没有确定。今上的意思是主使要有一定的威望才好,最好是一个刚正的人,即使在外也能很好地维护国家的形象。
因为路途遥远,且要经过一大片沙漠,官职高的人都不愿意去冒这个险。官已经够了,要是把命给丢了,那可就不值了。
杨怙却与他们想得不一样,天生的政治敏锐让他窥见了其中的机遇。只要有机会,谁愿意老死在礼部侍郎的位子上。
某次早朝,他主动请缨:“臣愿意去。”
当时朝糖上安静了一秒钟,大家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在心里暗想着后生可畏。今上更是喜笑颜开,当即就准了。
作为主使,他可以带着几个家人一起前往。二女儿杨文便女扮男装,随他一起走了。对于这个女儿,他是放心的,杨文没有小姐脾性,底子也好,长途跋涉一点问题都没有。他都不得不暗自感叹,这要是个男儿,必然可以出去闯一番事业的。
沙漠上有沙盗,专门巧夺过往的商队。对于初来乍到的使团,沙盗是最大的威胁,他们可没几个是有良心的,杀人劫财的事情干得是心安理得。为了使团的安全,今上另调了一支三千人的军队保护使团。苏浩穹便是那三千人的指挥,使团的副使。有他们的护卫,一路上虽然遇到过一些风波,碰到过几次不长眼的沙盗,都轻而易举地摆平了。最后有惊无险地到达了真真国的国都。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华国当即就会派使团来访,也是欢天喜地的接待了使团,将他们安置在。为了表现他们的诚意,还尽力挽留使团多住一些时日。杨怙想起出发前今上还特地嘱咐,让他要多看看真真国的国力和民情,便也欢喜地答应了。一时皆大欢喜。
杨文听说父亲要到处走走,便也换上女装,跟着父亲一起出去。杨怙暗暗地将城墙的高度,守军的布置,百姓的衣食住行都一一记下。
一日,杨怙接到一封拜帖,竟是一位汉人,在这个国家,居然可以找到汉人,简直是他乡遇故知。杨怙当即就接待了他,二人相谈甚欢,便约定第二日去他府上一聚。
第二天,杨怙带着二女儿一起拜访,杨文在花园里休息,恰好看见园中一棵梨树开得正好。一阵风过,梨花片飘飘洒洒,在风中盘旋。
杨文素来喜欢梨花,便有心去看看,带着侍女一起款款走了过去,在梨树下站了好久。杨文摸了摸树干,喃喃地说:“你是如何来了这个地方的,难道在这样的土壤里,你也能坚强的活着吗?”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叹息了一声道:“活着,就是本能啊》”
杨文只觉得心里一震,回过头,就见一个男子站在身后。这个男人长得十分出众,长身玉立,锦衣加身,一头青丝用玉冠束好,既端方又精神,翩翩如玉身姿挺拔。杨文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俊美的男子,一时竟有些晃神。
那男子也是一惊,眼前的女子身着鹅黄色的长裙,额间额间描着一朵艳红的五瓣花,头戴金叶步摇冠,只要步子一动,就会随着轻轻晃动。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女子,心头一窒
杨文从来没有见过他,但心却猛地跳了几下,红着脸问:“你是?”
那人并没恼,宽容地笑了笑,让她只觉得如沐春风。
“在下是苏浩穹,使团的副使。”他简单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待他说完,杨文才发觉,他原来就是那个每天骑马在前的副使,其实她早就见过他,只是,她只记得他的背影,从没见过他的面目。故此今日一见,居然没有认出来。
杨文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也自我介绍道:“我是杨文,我爹是主使。”
苏浩穹惊觉,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主使的女儿,当下也有些不好意思。尔后,苏浩穹便邀杨文第二日一起上街转转,杨文虽然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自此,杨文便不再陪父亲一起考察民情,而是偷偷跟苏浩穹一起。杨怙每日的应酬很多,也没时间顾及女儿。没想到,杨文居然就与苏浩穹真的在一起了。
苏浩穹曾经对杨文许诺过:“此生只爱你一个,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
苏锦言听到此处,脸色惨白:“外祖父,你是说,父亲是与小姨先相识相爱的吗?“
杨怙点头:“是啊,你父亲确实是先爱上你的小姨的。“
苏锦言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摇着头道:“那他们怎么没有在一起?”
杨怙叹了一声道:“我听杨文跟我坦白了以后,真是怒火攻心,恨不得一巴掌将她扇死。后来苏浩穹也跪在我的面前求我,我想着,反正女儿的名节也毁了,这小子定会爱护她的。便答应了等回国就让他们成亲……”杨怙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苏锦言见他垂下眼皮,知道必然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便静静地等着杨怙说下去。
“原本也是一段姻缘,最后居然弄成了这样,真是天意弄人……”
****我是第二次转述的分割线***
杨怙在真真国停留了半个月,便启程回国。一路上,他都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女儿的事情被人捅破。还好他们做得隐秘,没有引起被人的注意,一路上倒是相安无事。
回到帝都,百姓都跑到街上夹道相迎,大女儿杨珍便也在人群里。她一眼就看见了骑马在前的苏浩穹,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跟人打听了他的姓名后,就暗暗记下了。回到家,她央着母亲给她出主意。
杨夫人只有她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自然是无事不应的。很快就打听了苏浩穹的身世,对他很是满意。当杨怙回到家中,杨夫人便跟他提出了想让女儿嫁给苏浩穹的意愿,杨怙听完如遭雷击,整个人都不好了。孽缘,真是孽缘啊。杨怙心里暗骂大女儿添乱,你喜欢谁不好,非要喜欢他?
杨夫人见他面色不好,也没多说什么。杨怙还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毕竟苏浩穹答应过他,回国后会娶杨文的。谁料,几日后,论功行赏,今上忽然下旨赐婚,让杨珍嫁给苏浩穹。
接到这道圣旨,杨怙的内心是崩溃的:他虽然偏爱嫡女,可不代表他就可以无视庶女。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是肉多肉少的问题而已。
圣旨一下,杨文该怎么办,更要命的是,他请来大夫给她瞧了,说已经有了身子。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一旦怀了孩子,以后的生活可想而知。
同样崩溃的还有苏浩穹和杨文:他们好不容易一起回了帝都,都已经计划好了要马上成亲的,苏浩穹连聘礼都已经备好了。这时出了这道圣旨,直接将他们勾勒的幸福的生活秒成渣。
可是,圣旨已经下了,绝对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杨文简直要哭死,每日呆在家中以泪洗面,还不敢说出去。杨珍见她天天哭,烦得不得了,只能在心里翻白眼。
偏偏这个关口,杨文又做了一件不理智的事情,她居然跑到嫡姐面前,将自己与苏将军的关系都说了,还哭着让她成全。未婚夫和妹妹有关系,这简直是丑闻,杨珍直接就恼了,她给杨文的最后通牒是这样的:
“不管你们以前是怎么回事,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把孩子打掉,要么就滚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要让我看见。”
自然,经过这么一闹,阖府都知道了杨文未婚先孕的事情,而苏将军更不可能再娶她进门了。
杨怙心疼女儿,私下劝杨文将孩子打掉。偏偏杨文也是不听劝的性子,死活要生下来。杨怙只觉得这张脸都要让她给丢进了,只能狠心将她赶出去,送到了乡间。
杨文生下孩子,又偷偷跑了回来,几次要进将军府,都让苏夫人给关在门外。后来,她的女儿生病,跪在将军府门外,请苏夫人让府上的大夫给看一看,也被苏夫人给拒绝了。自此,杨文就带着孩子突然离开了京城,再回来就是五年后了。
****
苏锦言听完,也常常地叹了一口气,难怪小姨这么恨他。正是他,抢走了所有属于舒念娇的爱啊。
沉默了半晌,他才轻声问了一句:“那,为什么父亲没有去找她?”
杨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样子的感觉,你应该懂的。”他登时就明白了。父亲怕是不甘心,才去了北疆吧。心爱的女子就在他的面前,他却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父亲就是低着这样的心情走的吧。而且,他这么多年都不回家,怕是因为不想回到这个伤心之地吧。
杨怙见他沉默,宽慰道:“你的父母有他们自己的选择,都是天意,没有对错一说的。”
苏锦言点头,此刻,他反而觉得自己与父亲仿佛已经心意相通,父亲的痛苦,他都能理解。
苏锦言随军离京之日,杨府的人都拥在大门外送他。朱漆的大门在阳光下泛
回到将军府,他跑去问母亲:“娘,你还恨小姨吗?”
苏夫人有些诧异地看着儿子,但见他双眉紧锁,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她立刻就明白了儿子已经知晓了一切。就在这样殷切的目光里,她轻轻地摇着头:“在这场爱情里,我们都输了。锦言,不论如何,我只希望你能幸福。我们都是要向前看的,那些过往,何必去纠结呢。”
看见母亲终于放下心结,苏锦言只觉得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如此,他终于可以安心去北疆了。
****
苏锦言随军离京之日,杨府的人都拥在大门外送他。朱漆的大门在阳光下泛着光,匾额上的自已经褪去了往日的光彩。
杨怙看着十五岁的苏锦言,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一时心内五味杂陈。他年轻时,也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可以驰骋沙场,那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天下谁人不识君。曾经让他热泪盈眶。还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曾经让他心驰神往。
可是,他终归是个现实的人,驰骋沙场的豪气,已经随着时间,被消磨殆尽。为官多年,他知道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审时度势。他官场生涯,磨去了他的棱角,才造就了今日世故圆滑的老相公。因此,他很恰如其实的将大女儿嫁入将军府,与苏将军联盟。才能在失势后,一家人不至于流离失所。
可是,今日看见面前的外孙,他突然发现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生命中最重要的朝气。是的,他老了,已经走不动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外孙正当年,可以替他去看看北方的战场,去替他完成未竟的心愿。生命不就是这样的轮回。
想到此处,忽然觉得心潮澎湃,一滴浑浊的泪从眼角流出,视线变得模糊。一阵风过,牵动了衣摆,他也跟着晃了一下。
苏锦言赶紧上前扶住他,才发现老人已经老泪纵横,泪水划过脸庞,像一条条沟壑。他也不觉有些心酸,关切地问了句:“外祖父,你怎么哭了?”
杨怙颤巍巍地从袖口里掏出一块白色帕子,轻轻抹去眼角的泪,自嘲道:“风大,迷了眼睛。”他暗自感叹,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苏锦言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对着老人家宽慰道:“外祖父,等北方的战事了了,我就回来。”
老人点头,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脸上,眼底是自豪与不舍。
杨瑾父子站在杨怙身后,也不忘叮嘱几句。
杨瑾道:“此去经年,一定要保重。”
苏锦言点头:“多谢舅舅,我会的。”
杨威拉着他的铠甲道:“哥哥,战场上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在家等你建功立业。”
苏锦言颔首:“好。”却见弟弟偷偷地抹了抹眼泪,心里也觉得有些发堵,这次去北疆,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建功立业?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吧?
苏锦言对着大家拱了拱手,扫了一眼众人,他生命里重要的几个人都不在
苏夫人没有来,她于前一日已经跟他交谈过,她不会给他送行,因为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场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看着自己的儿子远走他乡,去到未知的战场,她会崩溃的。她是骄傲的人,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崩溃。
“锦言,活着回来!”苏夫人唯一的希望就是,活着回来。完完整整的出去,就要完完整整的回来。对于儿子的选择,作母亲的,纵然反对,又能如何。他终归是长大了。既然他有鸿鹄之志,亲情又怎么会成为他的牵绊。
小姨也没有来。杨氏此刻心里也很复杂,苏浩穹唯一的儿子要上战场,她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那个孩子夺走了舒念娇所有的父爱,她是痛恨他的。如今,他要走了,且前路漫漫,是不可知的危险,她反而有些怅然。她甚至希望,命运垂怜,可以让苏浩穹能留下这唯一的血脉。
舒念娇也没有出现。
苏锦言不免有些失望,她居然没有来,她连出征前的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他。苏锦言苦笑了一下,屈膝跪下,对着杨怙磕了三个头:“多谢外祖父多年的教会,孙儿这就走了。”
说着就翻身上马,对着众人点了一下头,扬鞭启程。
杨怙点头,含泪挥手送别。杨瑾和杨威也对着银色铠甲的背影挥着手。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人群开始散开,大家都陆陆续续地回府。只有一个人匆匆地从人群里往外挤。她脸色苍白,嘴角是苦涩的笑,久久地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