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蛮子的右贤王在云中郡站稳脚跟，对华国和明帝来说，就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这位右贤王控制了云中郡，将城中所有的青壮编入了自己的队伍。又占有了郡守府外的粮仓，用来收买流民，北方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纷纷来投靠。一时间，他的军队人数居然达到了二十万之多。
这件事也让苏浩穹日夜忧思。与北方的蛮子相持的时间越久，就越发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这些来自草原的游牧民族，来去匆匆，偏偏还狡猾得可怕。有时候，你惊心设计了一个陷阱，想要设下埋伏袭击他一下。他们总是能机敏地发现，早早就避开那些陷阱。
更多的时候，苏浩穹都觉得自己的努力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没有力道。
特别是时间越久，粮草的供应就越发艰难。云中郡原本是他赖以存在的大后方，是粮草的供应点。可随着云中郡的失守，这个大后方如今反而成了他最大的隐患。
因为这个原因，他不得不安排几路军队日夜在后方巡逻，谨防右贤王突然袭击。
“对方这是故意在消耗我们！这样大家迟早要完了！”
李四和苏锦言在军机帐外聊天的时候，义愤填膺的说道。
苏锦言也是满脸忧虑：“是啊，可我们又能怎么样？我们的人手跟他们比起来，连一个零头都不够。”
李四忍不住握拳，狠狠地拍在立柱上，这都算是什么事，原本好端端的，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提起已故的承恩公，他还是意难平！
在他看来，死的这么痛快，对承恩公来说已经算是老天的恩赐了。留下这么个烂摊子，对得起谁！
苏锦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道：“不要说了，这里是军营，让将军知道你乱说话，前程就没了。”
李四差点将一口牙咬碎，恨恨地说：“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那件事，我不会再提的。”
苏锦言点头，附在他的耳边问道：“他们还好吧？”这个他们，指的是吴言的妻儿。
苏锦言在苏将军的前头，将娘儿俩给送到了陈国的边境。他知道谢子玉会卖他这个人情的。
“放心吧，已经过去了。”李四悄声回道，“早在七日前就已经随着流民一起去了那边了。”
苏锦言点头。如今华国动乱，陈国感恩于华国在北疆替陈国御敌，放开了两国的边境，允许流民去陈国安顿。等战争结束，随流民的意愿选择留下或者回国。
李四就是将吴言的妻儿乔装打扮后混入了流民的队伍，还安排了几个在北疆的鬼面暗中保护，一直将人送到了陈国才回来。
其实不用苏锦言嘱咐，李四也会安排的，谁让吴言是鬼面的人呢。
苏锦言点头，表示赞许。对于去陈国，他倒是没太担心，至少那边是太平的。
但是对于陈国开放国境的政策，他倒是很担忧、十年后，二十年后，这些人有多少会选择回国呢。在乱世，人口就决定了国力。
陈国此举，虽然看起来很仗义，实际上是在趁火打劫。可人家作得高明啊，华国如今已经没办法腾出手来安置流民，也只能任由他们通过国境线去陈国安身立命。
正想着，突然有人过来道：“苏偏将，苏将军有请，要你去他的军帐一趟。”
苏锦言心里一沉，苏将军很少在他休沐的时候贸然让人找他，这次必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果然，当他走进军帐，就对上一双忧虑的眼睛。
“父亲……苏将军，这是怎么了？”
苏浩穹静静地将手里的白色信纸递给苏锦言。
“你看看。”
苏锦言好奇地接过信纸，只见上面写了一行草书。
“苏夫人杨氏珍娘病殁。”
母亲殁了？
苏锦言只觉得脑袋很乱，思绪一下子就变得涣散。小时候与母亲相处的片段一个个都涌进脑中，母亲带着他去杨府，母亲阻止他与舒念娇来往，母亲责备他为舒念娇辩解，母亲因为他要去北疆而不想理他……
这样鲜活的母亲，居然殁了！
苏锦言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苏浩穹，正对上一双担忧的眼睛。
“爹，我想以儿子的身份跟你聊聊。”
“说吧。”
苏锦言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母亲于我，就是整个家。母亲没了，我的世界也变得面目全非。我想回家一趟，送一送她。”
苏浩穹原想着阻拦一下，却见苏锦言摇头道：“父亲，我这不是跟你商量，而是通知你一声。不管你是不是同意，不管有没有触犯军法，我都会回去。”
苏浩穹嘴唇噏动，终是没有说出那个“不”字。
“去吧。”
****
苏锦言回到将军府那日，明帝早已接到了消息，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李相。
“爱卿，你怎么看？”
李相郑重道：“苏偏将能在这个时候回来给母亲奔丧，足说明他的纯孝。依臣看，此子不类其父。”
明帝点头：“有他在，我才能对太子放心一点。至少他是个良善的。”
李相劝慰道：“陛下正值壮年，谈这些为时尚早啊。”
明帝疲惫地摇头：“未雨绸缪，该是时候了。”接着附在他的耳边道，“他如今在军中威望不够，还需要积累军功。可是一丁忧就是三年，会误了我的安排。”
“陛下的意思是？”李相心里一震，明帝这是要离间苏家父子啊。
“朕欲夺情起复。让他去北疆历练。等将来接替苏浩穹管理北军，给我儿手北疆。”
李相心情复杂，天家不光无父子，连君臣大意也是虚伪的。
“臣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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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
杨怙在前厅给杨珍设下灵堂。因为杨珍在京城的贵妇圈里名声并不好，加上苏将军地位尴尬，如今也不在京城。所以，她的去世并没有引起任何的震动，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水，冒了个泡就重新归于平静。
竟然如此冷清。麻戴孝的苏锦言出现在这里，看着挂起的白绫，再也无法忍住心头的悲痛。他一下跪倒，对着杨珍的棺木，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子欲养而亲不待，对他来说是最大的讽刺。
云泹也在他身边跪下，跟着一起跪拜。
待她站起，才发现身边人竟然还跪着。苏锦言低着头，肩膀在一下一下地抖动着。
他这是在哭泣！云泹的手不自觉地伸出，停在半空。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落魄，那样子，就像是一只丧家之犬。
苏锦言，他从今日起，便再也无家可归了。
云泹将他扶起，宽慰道：“夫君，节哀。”
苏锦言眼睛赤红，双眉紧紧皱着，良久叹了一声道：“母亲去的时候我竟没陪在她身边，叫我如何节哀！”
杨怙伸出干枯的手臂，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三下，宽慰道：“你娘走的安详，你莫要内疚自责。”
“可是……”
苏锦言还想说什么，杨怙用眼神止住了他的话，看了一眼云泹道：“我想带紧言去书房谈谈，你不介意吧？”
云泹忙低下头，低声答道：“不敢，一切听外祖父的。”
杨怙点头，对着苏锦言道：“随我来吧。”
苏锦言麻木地跟在他身后，一起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杨怙的书房里。
杨怙命管家将下人都支开，守住门口，将苏锦言带入后面的暗室，这才开口道：“你莫担心，她很安详。”
苏锦言眼眶又是一红，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心里仿佛有什么被释放，正随着眼泪离开了身体。他哽咽道：“外祖父，我娘去的时候，可曾痛苦？”
“不曾。”杨怙将一只手搭载他的肩膀上，想要将什么通过这只干枯的手臂传递给他。
“她别无选择，你应该知道了吧。在你父亲的身边耗费了她的太多精力，那些毒素已经严重地损害了她的身体，而苏浩穹却还不放过她，他总是在折磨着她的精神。如今这样，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苏锦言低下头，外祖父说的，他都懂。那次父亲要娶姨母他就看出了父亲的执念。他想要让姨母取代母亲成为苏夫人。
“可是，他是我爹。”苏锦言的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杨怙拍了拍他的手，严肃地说：“你父亲想要的太多了，不可能如愿的。如今华国已经是一艘千疮百孔的大船，就算不会在现在沉默，也撑不了多久了。”
苏锦言诧异地抬起头，疑惑道：“外祖父，难道是你在里通蛮子？”
杨怙看着苏锦言，似笑非笑道：“怎么，你是如此看的外祖父？”
苏锦言摇头：“孙儿不敢，可是，外祖父，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要推翻这世道？”
杨怙反问：“你说为何流民会成灾？难道仅仅是因为北疆不安宁？！别傻了，朝廷的弊病可不止北患。北方的几个军镇因为特殊的地位，郡县的最高长官都是从军队上退下来的。因此，他们的政策也沿袭了军队的特点——比起内地，更加严苛。”
“而且，朝廷先前已经送去了几次赈灾的粮食。都被沿途的郡县长官扣下充作军粮，引起了流民的不满。所以说，让这些头脑简单的人去领导郡县，本身就不合理。而纵容这些不合理存在的人，则是今上。”
苏锦言问：“那到底是谁在里通蛮子？”
“是云相。”
“为什么？”
杨怙叹道：“自然是为了权力。云相和你父亲已经勾结在一起了，你和云泹的婚姻就是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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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夫人出殡的那日，京城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在这件事的阴影下，几乎每个人都是如丧考妣的表情。
屯兵云中郡的右贤王，带领着几万精兵一路南下，直逼京城。
远在北疆的苏浩穹却陷入了战争的焦灼状态。他的处境比起京城也乐观不到哪里去。前有强敌，后有伏兵。他的全部兵力都被人牵制，对于京师的困境，完全是分身乏术。
“苏浩穹这是要怎样？！”明帝对着云相大吼道，“他的儿子、儿媳妇、亲家、老丈人、甚至是他的祖坟都在京城，难道他想让这些都给朕陪葬吗！”
云相汗如雨下，皇帝语气里的警告已经很明显，如果京城保不住，他是真的可以因此而让所有与苏浩穹有关的人全部陪葬的，自然也包括整个云府。
“陛下，苏将军不会这么做的。他也是腹背受敌，分身乏术。陛下，我们先撑住，只要能撑到援军过来，就可以了。”
“援军？”明帝哼了一声，“所有的精锐都在北疆，哪里还有援军在？你还是尽快安排撤退的事情吧，大不了我们向难迁都。”
“不可啊！”
李相立刻就跪在明帝的脚边，哀求道：“陛下，您励精图治这么多年才换来了今日的疆土。怎么能因为一支孤军南下的蛮子就放弃都城。若是您就此迁都，怕是北方的大片国土都要沦丧了。”
云相也顾不得害怕，跟着一起跪下，劝解道：“陛下，请您再撑一下，就算是迁都，也需要安排一下的。”
明帝看了看二人，他们一直水火不容，大部分时间都在唱反调。可如今在迁都这件事上，他们居然一致的反对。看来，这件事不容易啊。
“好！朕就再给你们一些时间。”
李相擦了擦额头，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明帝答应了，不然等他几日后知道即将来到的援军，岂不是肠子都悔青了。
*****
随着年纪的增长，明帝已经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力不从心。
这个庞大的帝国，他从先皇的手上接过，为此殚精竭虑，终于成就了如今的北方大国，与南方陈国比邻而居。
他被臣下尊称为一代明君，他治下的百姓富裕安康。
可现在这些都不能让他感到高兴了，强敌当前，他所拥有的一切可以在顷刻之间就化为乌有。而让他更颓然的是，就算是他为此愁白了头发，也依然于事无补。
他第一次发现人生无常。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远处黑压压的军队，绝望感再一次将他裹挟。
难道真的已经没有退路了吗？！
“陛下！有使者从陈国而来，想要求见陛下。”一个小宦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跪在地上通报。
使者，陈国？
明帝突然联想到了什么，赶紧对着小宦官喊道：“快宣！”
一刻钟后。
明帝在御书房里接待了陈国的使者。带头的是个白胡子老头，看起来一把年纪了，跟他差不多年纪的还有好几个。这伙人加起来足足有几百岁了，这把老骨头了，还折腾个啥？！
明帝突然觉得这使团有些不太靠谱……
要不是其中还藏着两个年轻人，真是不想到暮气沉沉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