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这件事也让另一个不在现场的人心里一动。
自打舒念娇受伤,苏锦言便没有再踏入西南院一步。相较于他之前对舒念娇的热络,此番的冷落便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爷当初可是为了舒念娇几次三番地惹恼苏夫人呢,跟母亲都翻脸了好多次。
连苏夫人背着人都暗自垂泪:“这可真是……猪油蒙了心……”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抽醒。
可是这下,不知怎地,突然就像是明白过来,根本就不去看舒念娇一眼。要说他早些明白过来,大家还是能够理解。可是,人家刚刚救过你,你就这样,是不是有些翻脸不认人啊……
不管别人怎么想,苏夫人反正是心情好了几分,还开开心心地赏了一些好东西给西南院,暗地里也免不了烧香拜佛,跟佛祖感激道:“菩萨显灵……”
其实,跟菩萨倒是没什么关系,主要是苏锦言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他认定是自己武艺不精,才害舒念娇受了伤,愧疚之下,好久都不敢来见她。每次来杨府,都是来去匆匆,西南边的小院,成了他心里的痛。只要一靠近,他就想起舒念娇那张苍白的像纸一样的脸。那种将要失去她的感觉就会狠狠地攫住他的心,让他觉得呼吸都很艰难。
不够,他虽然并不亲自去看舒念娇,却不忘打发了茗烟每天都去看看,还叮嘱着钥匙短了什么东西,就给她们送过去。
苏锦言幽幽地说:“我真是没脸去看她,唉,我宁愿受伤的是我,也不愿她受这般苦。唉,她毕竟是救我才这样的,你代我去看看吧,别让他们看出来了。”
茗烟自然知道苏锦言的心情,自此每日都要往西南院跑一趟,跟门口的侍卫打听里面的情况:舒小姐今日的身子可好些了。
西南院可短了什么东西。
今日可有人来访,访客都是什么人?
……
关于里面的一切,他都细细地打听着,末了还会嘱咐侍卫一句:“可别告诉别人。”他做得很隐秘,没让里面的人知道。侍卫也很配合,没说出去。
待回到苏少爷的身边,就一一回禀,苏锦言对此也很满意。
这不,茗烟从门外的侍卫那里知道了云泹来访的消息,还有里面打翻汤药的事情,心里觉得不妥,忙一路小跑着去寻苏锦言,悄悄跟他说了。
苏锦言听罢,皱了皱眉,眸色暗了几分,咬牙道:“这些恼人的东西,我既然没去寻过她,怎么还是盯着她不放。”
说着挽起袖子就往马厩走,后边茗烟赶紧拉着他的手臂,宽慰道:“少爷,你可不能冲动啊。”
苏锦言一把甩开他的手,冷声道:“冲动,我可是好久都没有冲动过了!我看他们就是嫌我太温和了,才这般欺负念娇吧,哼,一个个可真是假仁假义。”
茗烟赶紧又拉住他道:“公子,我知道你生气,可是眼下,我们什么都不要做。你要是跟人家闹翻了,可会让夫人为难的。”
想起母亲的难处,苏锦言握了握拳头,没有做声。
茗烟见他不似之前那般冲动,心里也略安心,便再接再厉道:“少爷,你就是不考虑夫人,也要想想苏小姐啊。你这样做,可是要给她树敌的,将来你离家了,舒小姐可怎么办,还有谁能给她出头呢?”
苏锦言的拳头紧了又紧,终是放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见两手空空,只觉得自己的力量太过渺小,竟生出一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茗烟又是好一顿劝,方将他劝下,彼时才心里大安,想着应该是不会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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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苏锦言没有立即发作,可是后面还是做了几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
当日他生了一通闷气,便回了自家,当下就见云泹陪在苏夫人身边,还有说有笑。
苏夫人跟他招手道:“云泹来了,你也过来聊聊吧。”
云泹也道:“锦言,我跟伯母还在说你最近练舞的事情呢,我也想练舞,你教教我吧。”
苏锦言若无其事地瞟了一眼云泹,见她笑得温顺,还羞怯地垂下眼皮。心道,谁能看出这样柔顺的样子都是作给人看的呢,这个女人真是会作戏。苏锦言只觉得说不出的烦躁,嘴角抽了抽,当下就说:“儿子累了,不能陪母亲了。”一点都没提云泹,直接当作没看见她,径直走了出去。
云泹还是第一次见他对自己这么视而不见,心里也是极不痛快,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笑容也有些僵住了。哼,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扫她面子的人呢。
苏夫人忙打圆场道:“这孩子怕是在外边有什么不痛快的,就这么发作了,可真是不应该。云泹,你可别生气,他也不是故意的,你生气反而不值当。”
云泹搓了搓手里的帕子,很快就调整好心态,脸上的笑容更浓,柔声道:“我晓得的,多谢伯母开解。”
苏夫人也觉得儿子这次有些过份,见云泹面上缓和,方安下心,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其实啊,锦言就喜欢你这样的好性子。”
这话说的,连云泹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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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苏锦言便去了杨府,直接找到了杨怙的书房,当头一句就是:“外公,我有事要跟你商量。”说完还瞟了一眼杨怙身边的小厮。
那小厮原本很好奇,但是见他看着自己,忙低下头。
杨怙见外孙脸上略有些焦急,心里突然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对着小厮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去,还让人从外边关好门,等书房里只有祖孙二人,才不疾不徐地问:“何事?”
“我要去北疆!”
苏锦言突然开口,因着这简单的一句,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滞,苏锦言看着外公,焦急地等着答案。杨怙虽然心下一惊,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有眉头微蹙,可以看出他正在思考。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这件事很重要,不是你一个人可以做主的,还需要听听你母亲和父亲的意见。可曾跟你母亲商量过了?你也知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苏锦言摇头道:“没有告诉母亲,她必不会同意。但是已经跟父亲写信了,前两日收到他的回信,已经在军中给我谋了个职位。”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递给杨怙。杨树将信纸展开,就这烛火细细看着,半晌才抬头,面上已是疲惫之色。
苏锦言突然觉得外公似乎老了好几岁,连皱纹都深刻了几分。杨怙温和地看着外孙,仿佛是第一次觉得他长大了。孩子大了,总归会离家,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的,而他已经老了,只能在这里看着他们一个个走远。心里不禁有些怆然。
杨怙板起脸,严肃地说:“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你可要想好了,将来的一切都会因你这个决定而有所不同,你必须承担所有的后果。”
两个人在书房里唧唧歪歪地说了很久,最后苏锦言告辞而去,留下杨怙独自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很久。看着昏黄的烛火,他想起了很多旧事,每次当有亲人离开,他都不免要感慨一番。生命中有很多这样的时刻,让他深深地感到无奈:很小的时候父亲离开了,后来侧室和妻子也都离世,再后来次女离家。
与亲情上,他是个没福气的人,面对的总是亲人的离开,总是生离死别。而今,钟爱的外孙也跟他说,要走了,这样的时候,还能说什么,惟有无奈罢了。
****
苏锦言听了杨怙的话,当夜就回家跟母亲开诚布公地说了。外公说过,有些事总是要面对的,他没想到将要面对的是这样的乱局。
苏夫人直接给气病了。她当场就一翻眼,身子直直地往后倒下了,可把苏锦言给吓得不轻,赶紧找来大夫,给她扎了针,苏夫人这才慢悠悠地醒过来。一见到他眼泪就哗哗地流,嘴里一遍遍地骂着:“不孝子,你怎么不想着我带点。”
大夫赶紧宽慰道:“夫人刚刚急火攻心,这才刚醒过来,可别再动怒,凡事要想开些,好好将养着。”
苏夫人这才作罢,转过头不去看苏锦言,让流云取了银子给大夫,随后将儿子赶了出去,索性不去见他,一个人在屋里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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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嫌不够热闹似的,魏氏在杨府也闹了一出,适时在老相公的心里添了一把堵。
当然,这是因为魏氏也是气昏了头,才会闹这么一出。她之所以那么生气,主要是因为礼部尚书是杨瑾的顶头上司,烫伤了他家千金,不就是得罪了礼部尚书!和礼部尚书结下梁子,杨瑾以后的日子可不就更家艰难了。人家随便动一根手指,给你穿个小鞋,还不死得透透的。
这日子没法过了!魏氏恨得咬紧了牙关,这才想起忘了问最重要的问题: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弄的?”
流珠便将下午从西南院听来的消息又说了一遍。大抵故事被传述过后,往往就不是原来的故事了,其中添油加醋的、夸大其词的、混淆视听的,大有人在。一个下午的时间,大家都是以讹传讹,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另一个版本:
**我是转述的分割线**
云泹小姐约上李润珠小姐来西南院看表姑娘,前头还热络得很,互相说了些家常。后来,表姑娘请小翠给两位姑娘上茶。
不知怎地,给李小姐奉茶的时候,小翠的手抖了一下,李小姐来不及接过,整个茶碗就落在她的手上,十指都被烫伤了。
表姑娘吓得赶紧叫来了大夫,给李姑娘上了药,大夫还叹气道:“姑娘的这双手可惜了,会留下疤的。”
李小姐哭哭啼啼地回了家,云泹小姐坐了一会儿也回去了。
听说三人的关系很有些一言难尽:表姑娘一直受到苏少爷的照顾。云泹小姐为了苏少爷,冒天下之大不韪,入了学堂,终于成了苏少爷的同窗。李润珠小姐的哥哥和苏少爷是同窗,平日里经常往学院里跑,总是缠着苏少爷。据说,三位私底下都是明争暗斗。还有人说,这次的事情不简单呢。
**转述结束**
又是苏锦言,又是舒念娇!魏氏气得脸色发白。这两个名字是她这辈子最痛恨的人:
苏锦言打小就爱欺负杨威,为了他,杨威可没少被老爷责罚。可是,自己再看不惯,也没办法,谁叫人家有个好爹好妈。
舒念娇更让她头疼。这丫头就像个丧门星,每次杨威和她在一起,总没好事。七岁的时候,还差点给弄丢了。她那时差点就魔障了,要是杨威丢了,她这个做娘的真会拿了她的命。当听老爷说会在来年春天将那丫头送走,她还高兴了一阵子。
没想到,这才几年,她又回来了。魏氏总觉得那次的行次很可疑,为什么偏偏是她受了伤,有谁会和她过不去。魏氏总是怀疑,这件事就是她自己策划的,目的就是回到杨府。
因着这件事,她顺利的回来了,魏氏平静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果然,这几年的好日子,就这么到头了。
不行!可不能这么完了!魏氏的手狠狠地攥紧,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中,也丝毫没有察觉。
“奶奶,你可别气坏了身子!”
流珠见她脸色不好,吓得赶紧宽慰了几句。
“没事!快带我去见老爷!”
至少还有老爷在,李大人曾经是杨怙的学生,平日里也会给老相公一点薄面。如今这么大的事情,只有老爷可以帮她了,杨家将来的命运,只有老爷可以挽救。她就不信,这次还不能将舒念娇赶出去。
魏氏来到杨怙的书房的时候,杨怙正在想着外孙的事情,心情不免有些沉重,面色也不好看。偏偏魏氏是个不怕死的,在他面前一顿哭,把听来的事情又夸张了三分。吵得杨怙直心烦,摆摆手让她不要说了。又让人去把舒念娇带过来教训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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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念娇正在休息,却见管家匆匆走了过来。杨氏见他,匆忙站起来,疑惑地问:“钱管家,可是有什么事情?”
钱管家点头:“老爷让我来寻姑娘。”说着看了一眼舒念娇。
杨氏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看着钱管家那张有些晦气的脸,她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可能有些严重。
杨氏担忧地问:“管家,老爷可说了是什么事情?”
管家轻轻道:“李小姐受伤的那件事。”说着又对着舒念娇点头道,“表姑娘,拉老爷还在等着,快随我去吧。”
“好。”
舒念娇撑着起身,管家让人将她背过去。杨氏也一脚跟上,要跟他们一起去。舒念娇一把拉住母亲的衣袖,轻声道:“娘,别去。”
“我……”
杨氏的脚步一下子顿住,有些艰难地开口:“娘就去看看,或许可以给你求个情。”
“娘在家中等我就好。外祖父不喜欢我,娘去了也没用。娘要是真的担心,就去太姥姥那里等我。若我好久都没有回来,就让太姥姥出面吧。”
管家听她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外祖父不喜欢我”这样的话,不禁对她另眼相待,明明说的是人家的坏话,还能说得这样坦荡,真是个让人不好琢磨的人啊。
其实管家是想多了,就因为是真话,舒念娇才会说得这样坦荡。
她的声音极轻,杨氏却听得明白,也只好点了点头。以往,她也听舒念娇说外祖父不喜她,却总是笑着安慰。心里却是明白的,她们母女是没有发言权的,万事只能低着头。自己就算去,也不会有效果。反倒是女儿看得真切。
舒念娇被一个婆子背到书房,杨怙正黑着脸,旁边坐着的魏氏低头抹着眼泪。舒念娇一下子就明白了,白天的事情肯定是传到了舅母那里,她又告诉了外祖父。烫伤了礼部尚书的千金,是件大事,外祖父如果不责罚她,肯定是无法跟李大人交差的。
之前,她一直担心事情会传出去。如今,传出去了,她反而不再担心了。
“念娇给外祖父请安。”
杨怙黑着脸,冷冷地说,“你可知错了?”
“知道。”舒念娇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说,“我作为主人,没有照顾好李小姐,让她在我房中受了伤,理应受罚。”
杨怙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干脆,准备好的长篇大论的责备的话都卡在喉咙里。这样的认错态度,那些话反而都不适合了。杨怙虽然一直不待见她,却也有些佩服她的干脆。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说说,这件事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除了受罚,还有什么后果?舒念娇怔了一下,她所想的全是加载自己身上的处罚,倒还没有想过其他的后果。此时只能老老实实地说:“念娇不知道。”
“哼,”杨怙冷哼了一声道,“我来告诉你罢。你烫伤的是礼部尚书的千金,如今你舅舅刚好在李大人手下当差。今日你做了这样的好事,你说说,你舅舅该怎么谢你呢!”
舒念娇只觉得心里一沉,挣扎着从婆子身上下来,跪在地上:“念娇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外祖父责罚。”
“要跪就到外面跪去,别在我面前,让我烦心。从小就是个碍眼的。”
婆子将她搀起,将她放在书房外,扶着门跪着。夜里还有些寒意,她单薄的衣服沾了些露水,更觉得寒意逼人。
她本是病人,身子本来就有些弱,跪在清冷的青石砖块上,不过一刻钟,就觉得膝盖都在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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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怙原本就是心情不太好,想让她吃点苦头就罢了,第二日再带着她去李府请罪的。只是,没想到那李府的兄妹俩这么快就到了杨府,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李府兄妹连夜过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恰相反,是来请罪的。
在杨府中堂里,李崇乾逼着李润珠将白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怙。李润珠如实说了,只略去了云泹做了手脚的事情。末了,她有些羞愧地请罪道:“对不起,是我太大意了。”
杨怙第一次听见真实的版本,撇去了各种添油加醋和无中生有,这才是真相。与他以为的真相居然差别那么大。他不得不感叹,内宅的事情,还真是发人深省,比他在朝为官可精彩多了。
只是,为何那时她不说?怕是早就对杨府死了心,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吧。所以,她都懒得替自己辩解了。想起舒念娇纤瘦的身影,杨怙第一次有些心疼。
“老相公,对不起,舍妹不懂事,给您天麻烦了。我怕有人添油加醋,特地带着舍妹过来说明,顺便给您请罪。”
李崇乾见他没有反应,也替妹妹请罪。
杨怙爽朗地一笑:“没什么。那丫头什么都没说,我还以为是她弄的。多亏了你们过来解释,我差点冤枉她了。”
李润珠忙问:“不知道舒小姐现在在哪里?”
杨怙有些为难地说:“晚上,她来给我请罪,现在还跪在书房外呢。”
李润珠忙道:“我原想去给她道个歉的,老相公,我先去看看她可好?”
杨怙忙摆手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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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念娇还跪在书房外,突然觉得身子一轻,一双绑着绷带的手将她搀起。舒念娇抬头,刚好对上一双水眸。
“舒小姐,对不起,连累你受苦了。”
李润珠的声音很清脆,比起走的时候的哭哭啼啼,如今已经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舒念娇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双绑着绷带的手,关切地问:“李小姐,你的伤可还好?”
李润珠挥了挥手,无所谓地说:“无碍。”接着便将舒念娇上下打量一番。
舒念娇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柔声道:“李小姐,要不去西南院坐坐可好。”
李润珠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回到西南院,舒念娇这才惊觉,院子里还有生人。小翠忙得烧水泡茶,里里外外到处跑。
舒念娇将她唤住:“小翠,谁来了?”
小翠指了指屋里,神秘地说:“看了就知道了。”
李润珠也在旁催促道:“是啊,快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