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言跟她谈论了一下出宅的可能性，就匆匆去寻外祖父。舒念娇跟杨氏说了搬出去的想法，杨氏默然无语，看了看自己的闺女，想到在杨府也没什么意思。如今惹恼了魏氏，将来寻亲也不会有什么好人家了，倒不如就索性搬出去，至少过几年清净日子。
便也不反对，只道：“你要是想好了，我不反对。只一件，你答应我要照顾好自己。”
听母亲说完，舒念娇的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杨氏给她擦过眼泪，责备道：“哭什么呢，出去见识一下也是好事。”说着，自己也心酸起来，这孩子出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都是命啊。
杨怙拗不过苏锦言，第二年春日，命人把舒念娇赶出杨府，送到了一处老宅院，在他的坚持下跟去的仆人也只有张妈妈和小翠两人。
苏锦言打发了一辆豪华的马车来接舒念娇。主仆三人坐在车上，大眼瞪小眼，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舒念娇揭开帘栊，打量着外边，想起了五岁时和母亲一起投奔外祖父的时候。
还是那条街，还是那些店铺，还是匆匆的人群。一切仿佛没有改变，可是一切都悄悄变了。同样一段路，已经是两种心境。
马车渐渐使出了城，来到郊区，在一所小宅院门口停下。这个院子是苏锦言给她挑选的。知她爱梅，特意选了这溪水旁的小院。
苏锦言说：“这个院子最好，曲水流觞，最是雅致。”
苏锦言还说：“这院子傍着一片梅林，冬日里最热闹。”
她搬过来的那天，阳光明媚，洒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正如她当时的心境，明媚而忧伤。自那天起，她将不能再依靠家中。或者说，她被家中放逐到了这个小院。
在她搬过来的那天，苏锦言悄悄从学堂上溜出来，偷得浮生半日闲，帮着她安置。他不知从哪里弄过来了两棵梨树的树苗，嚷嚷着要栽种在这小院中。
舒念娇却连连摇头：“不行，你怎么可以做这些重活？”当即就阻止他。
苏锦言哪里肯依，本就是个执拗的人，不论舒念娇如何阻拦，他就是不听。
舒念娇无奈，只好由着他的性子，任由他安排。
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舒念娇知道他必是因为她爱梨花，才特意弄过来的。
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原本就很暖和，苏锦言脱下身上的锦缎常山，撸起袖子，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他本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此时却放下了身段，亲自给她种上梨树。
那个时候，梨树树苗还很纤细，不到碗口粗，种在院中纤弱娇细。
舒念娇当时还很担心，这两棵树苗这么娇弱，如何成活。
苏锦言却满不在乎地说：“舒念娇，你要相信它们。它们一定会长得很好的。”
苏锦言拉过她的手，站在树苗边，一字一顿道：“舒念娇，以后，有这梨树替我陪你。”
苏锦言走时信誓旦旦的说：“太姥姥八十大寿时，我一定接你回来。”
舒念娇点头，他说的，她都信。
张妈妈曾经告诫她：“姑娘，这两棵梨树虽然好，却不吉利。不要在院子里种树。风水不好。我看你身子弱，可不就是被这两棵树给冲的。”
舒念娇总是面上带着笑，静静地听阿婆说完。每次都是笑而不语。张妈妈哪里知道，这梨树是她的心头肉，早就在心里扎下了根。她对这两棵梨树最是上心，寒来暑往，总会在梨树下停留片刻，抬眼看着它枝叶繁茂的样子，笑得眉眼弯弯。
到了老宅院，每月的月钱是少之又少，破落的屋顶一到下雨天就漏水，母亲不敢去讨说法，只能从牙缝里省着补贴这边。张妈妈没办法，只好在院子里简单摆了几张桌子卖豆腐花。
小院临近苏锦言的学堂，他也是第一个光顾的客人。
“这豆腐花的味道真不错！”他爽快的喝光了里边的汤，从小厮手里接过钱袋，付了一锭十两白银，“不用找了。”
舒念娇拿着那锭还有余温的白银，看着他的轿子慢慢走远，消失在拐角处，不自觉的笑了，苏锦言，真是个别扭的小孩儿。
苏锦言每天放学后都过来，偶尔会结伴而来，但世家子弟多是不屑这种路边吃食的。他和舒念娇默契的装作互不相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晃几年，舒念娇也长成了一个十四岁的大姑娘。脸上褪去了往日的婴儿肥，变成了标准的鹅蛋脸，双目深邃，眼神清澈，一双柳叶眉时常微蹙着，只有在苏锦言来的时候才会舒展开。
“走，跟我去一个地方！”
苏锦言吃完，放下碗和一锭银子，对舒念娇轻声道。
“去哪儿？”舒念娇有些疑惑地问。
苏锦言没有接话，直接拉起她的手，一起跑了出去。同门看见苏锦言拉着舒念娇，都是诧异的表情，平日里他那么孤傲，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如何会对一个衣着寒酸的小丫头情有独钟。
苏锦言毫不在意，迎着大家的目光，只微笑着回头看着身后的舒念娇。舒念娇也微笑着回看了他一眼，眼底下露出两个浅浅的漩涡。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看起来有些凌乱。
舒念娇，你其实很美呢，苏锦言在心里想着。嘲笑起自己从前的小心翼翼，她不该囿于小小的院子，她也该走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
“呀，那不是——”一个学堂的同门吃惊地指着两人。
“是苏锦言吧。”站在他身边的谢子玉接口道，没来由只觉得他身边的女子很有些眼熟，蓦地就愣住了。是她，舒念娇！她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谢子玉想起一些旧事：他与苏锦言是同窗。那年春日，苏锦言总是请假，夫子都看不下去了，悄悄跟将军夫人说了。过后，苏锦言果然就收敛了很多。
他这个人很奇怪，每天下了课，总喜欢嚷着要去吃豆腐花。跟着的小厮是个斯文人，每次都恭恭敬敬地跟着他往山上走。他们平日里都不屑吃这种小吃，也就没人跟他去。直到有一天，有人神秘地说：“你们知道吗，苏锦言喜欢那家豆腐花，是因为秀色可餐呢。”他这时才知道，他是看上了那家的女儿。
谁想到，他看上的居然就是舒念娇。那个他想念了九年的人呢！谢子玉只觉得心有些痛，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没人留意站在后面不远处的云泹。她悄悄咬了咬下唇，将手里的帕子揉得皱了也没发觉。
沿着溪水边跑了一阵，苏锦言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美景已经近在眼前。他站定，看了看远处的田野，高兴的喊着：“快看，那边。”
舒念娇一边喘着气，一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片一片的油菜花地，炫目的黄色蔓延开来，目之所及，全是灿烂的金黄色，极致灿烂。
舒念娇第一次看到这样美丽的花海，一望无际，美丽得惊心动魄，她只觉得心猛地跳了几下，整个人像是要与这花海融为一体。
“真美啊！”
她发自内心的赞叹。
“走！我们去花海。”
拉着她的手紧了一下，将她拖到了花海里。两个人在花田里奔跑着，听风从耳边呼呼而过，看远处的花扑面而来。
“谢谢你。”
回去的时候，舒念娇感激地说。
“没什么，以后每年都带你去看。”
苏锦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补充道：“过一阵子就是太姥姥的生日了。家中有得忙，可能不能经常来看你了，你自己保重。”
他说的没错，果然，他来的次数渐渐少了。舒念娇坚持着每天一到时候，就做好一大碗豆腐花，只等苏锦言过来就能吃上热乎乎的豆腐花。他却是极少来了，舒念娇只能坐在凉亭里对着一地梨花发呆。心里暗想：苏锦言还记得当年的约定吗？
她原是会写一些短句的，日子实在无聊的时候，她也会写一写短句打发时间。因着日子有些艰难，她没有笔墨，只能拿着碳棒在芦苇叶子上写字，自娱自乐。
“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
舒念娇在芦苇叶子上写完这些词句，随手抛在墙角。心里忽然有些感伤，心里想着它们命不该绝。只是这偏僻的地方，有谁可能会懂。
她轻轻捡起一片，走到溪水边。将这片叶子送走，看着溪水将它冲得跑了好远，心里却期待它可以有一个新的历程。
苏锦言，但愿你能够拾到这片叶子。
她蹲在溪水边看着叶子飘远，忽然笑起自己痴心：苏锦言学业繁重，哪里会有时间过来？就算要来，怎么会那么巧刚好就在今天？
正想着，听见附近有人声，远远看见有两个书生模样的人朝着这边走，就赶紧跑回家。
乡间的小路上，两个年轻人并肩走着。他们都是身材颀长，面容清瘦。一场春雨过后，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芬芳。两人一起沿着溪水踏青。最后在溪水边挑了一处地方，分开坐下。
谢子玉一手拿着书，一手托着腮，看着溪水发起呆，溪水涓涓，清澈见底，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水面上不知飘过什么东西，一小块一小块，看起来就像是什么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