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玉顾不得天气尚寒，一脚踏进水中，弯腰拾起碎片。好多碎片从指缝中溜走，手上只抓住了零散的几片，仔细一看，原来是芦苇叶子，上面还有些黑色的字迹。
他将手里的叶子放在石头上拼凑起来，见上面写着“惜花无泪”。谢子玉只觉得字迹清秀可人，这词句温婉隽永，一时激动得起来，连连道好。
李崇乾见他蹲在溪水里手舞足蹈，嘴里还振振有词，诧异道：“谢兄，你怎么站在水里？”
谢子玉这才感觉到刺骨的寒凉，从脚底传遍全身，他也顾不得这些，忙对着旁边的李崇乾喊道：“崇乾，这里有些芦苇叶子，你快来看看，都是好东西。”
舒念娇抛在水里的叶子辗转落在二人手中。两人一起沿着溪水寻着。不多时，见溪水旁有一处落魄小院，院墙低矮，院门大开着，可以看见里面被打扫的干净利落。
李崇乾便提议道：“我们不妨进去看看。“
两人互相看了看，就抬脚进门。
屋檐下支起了一口大锅，一个老婆婆在前面忙活着。她满头银丝，岁月的风霜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她的年纪大了，背也有些佝偻。
见有人过来，她抬起头，用浑浊的眼打量着两人。来人是两个书生，生得白净，举止优雅，看起来风度翩翩。老婆婆若是晚出生几十年，见到这样的人物，定是要多瞧上几眼的。
“两位，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子玉对着老人深深一揖，道：“老人家，我们是附近学堂的书生，在这附近踏青。有些渴了，来讨一碗水喝可好？”
声音听起来很是温柔，老婆婆便暗自给了他一个举止有度的评价，心里也生出了几分好感来。又见他二人都是斯文模样，便点头道：“好，你们等等，我去拿。”说着便转身往屋里走去。
两个人在桌边坐下，谢子玉四下看看，见院子角落有一些芦苇叶子，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站起来，踱步到墙角，蹲下身，在芦苇叶子里面翻找着。
老婆婆端着两杯水从屋里走出来，看见这一幕很有些诧异，这年轻人刚刚看起来还是彬彬有礼的样子，如何这才一转背，就成了翻动墙角的痴傻模样。在别人家的墙角乱翻，全然没有之前的气度，真是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老婆婆叹了一口气，忍住没有说什么，只默默地将茶水放在桌上，别人爱干什么，那是别人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一个老太婆说三道四。只在心里有些疑惑。这年头读书人的怪癖真有些奇怪。
李崇乾见老人意味深长此看着墙角，抱歉地对着老婆婆笑道：“我家兄长平日里就喜欢寻找佳句，他只是想看看墙角的芦苇叶子是不是藏着诗句。老婆婆莫要见怪。”
老婆婆这一生也算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倒也见怪不怪，只微笑着点点头：“老身省的。”
目光又扫了一眼墙角。
谢子玉弯着腰将一团团芦苇叶子都展开，一一看过去，好多叶子上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不清。他也不恼，继续寻找下去，终于在一张芦苇叶子上看见了清秀的字迹：“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
就是这句，正好有“惜花无泪”几个字。
谢子玉直起身，伸了伸有些酸痛的腿脚，踱步至桌边，在桌前坐定，将芦苇叶子递给李崇乾。
谢子玉试探地问了一声：“这院子里就只有婆婆你一个人住吗？”
张妈妈摇摇头，看了一眼屋子，回答道：“不是，还有小翠，和我家姑娘。”
姑娘？谢子玉点头，好奇地问：“不知你家姑娘叫什么？是哪家的姑娘？”
张妈妈答道：“我家姑娘叫舒念娇，本是京城杨家的姑娘。”
听到老婆婆的回答，两人都愣住了。
李崇乾想得是：京城杨家可是名门望族，杨家老爷曾经是前朝宰相，如今因为年纪大了，便解甲归田。难道她说的是这个杨家？
谢子玉想的是：舒念娇，她竟然在这里，原来，他们说的豆腐花就是这家的？
张了张嘴，正要发问，却听得李崇乾已经兴冲冲地开了口：“是前宰相杨怙家吗？”
老婆婆连连点头：“正是，就是我家老爷。”
真是杨家！
谢李二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件旧事。当年杨家公子花灯节被歹人劫走，差点就要留货在外，亏了他们出手相救，才得以回家。为了这件事，杨怙老相公还有请二人去杨府，热泪盈眶地拉着他们的手，说了很多感激的话，还让他们没事的时候，过去讨论一下诗书文章。
自从得了老相公的青睐，二人在学堂也得了先生的另眼相待，就连苏锦言这样一个性子有些孤傲的人，都主动和他们亲近。
谢子玉想起那日离开杨府，路过垂花门的时候，看见的一抹白色身影，心头微微发颤。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婆婆，敢问舒小姐今日可在家？”
“在的。”
老婆婆还未开口，就听身后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心里暗暗腹诽：姑娘如何也不知道要避让一下，就这样大喇喇地出来见年轻男子，可不太好。
舒念娇却不理会这好不好，她已经从窗户里偷偷看到一个公子蹲在墙角翻找芦苇叶子，早就料到他的用意，想着他是那懂诗文的人，竟有了几分遇到知音的感动。
款款从门口走出，舒念娇一身素衣，头上也没有任何首饰，双目深邃，目光清澈，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小翠在旁边扶着，一副机灵懂事的样子。
“姑娘，”老婆婆赶紧迎了上去，拉住舒念娇的手，关切道：“你怎么出来了？”
舒念娇微笑，柔声道：“张妈妈，我已经好了。”
她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看起来可爱极了。谢子玉凝视着两个小小的漩涡，只觉得一些尘封的记忆开始复苏。
正出神的时候，舒念娇已经走到院子中央，在二人的桌边站定，对着二人福了福。谢子玉来不及打量，赶紧和李崇乾一道站起，回了一礼。
礼毕，二人重新回到座位上，谢子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比往日清瘦了几分，五官却长开了，脸上添上了几分少女的娇羞，更显得清丽。
但见她身上的衣服用料都很一般，头上也没有什么发饰，心里不免叹息：这些年，必是受了些苦。只可惜生在这破落的院子里，就像美丽的花，被遗落在荒野里，无人欣赏。若是自己可以早些寻过来，至少可以拉一把。转念又想，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将来一定要将她好好呵护。
舒念娇被他这番打量，却也不恼，迎着他的目光，静静地站在那里，微笑道：“我就是舒念娇，杨怙老相公的外孙女。”
“真没想到，会在这个小院子里见到老相公的外孙女。”
谢子玉叹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无奈。人生何处不相逢，寻了她这么些年，她竟就在这里，如空谷幽兰，盛开在他未曾踏足的地方。只是，这次会面，对他来说，是久别重逢，于她而言，却如初遇。
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一场久别重逢。想着，心里也就慢慢释然了。
舒念娇依然带着笑，回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小院子里见到两位公子。”
谢子玉心里苦笑，念娇，如今还是没有认出自己呢。
李崇乾连连点头，好奇地打量着她，难道这个娇小的女子就是写出了惜花无泪这样美丽的句子的人吗？
他拿着手上的芦苇叶子问：“舒小姐，这叶子上的词句是你写的？”
舒念娇接过芦苇叶子，见上面用碳棒写着清秀的字迹，便是她所作。点头道：“正是。”
正是！李崇乾听这两字，心里一震，换上一副严肃的神色，抱拳出声：“唐突了姑娘十分对不住。在下李崇乾，这位公子名谢子玉，同为河尽头处书院的学生，机缘巧合捡了这些芦叶，沿河寻来的。”
谢子玉也向她投来赞赏的目光，赞叹道：“小姐真是蕙质兰心。这样的佳句随手拈来，就这样抛在溪水中，若不是我们恰好路过，差点就与它擦肩而过了。”
一片红霞染上舒念娇的脸庞，忙道：“公子谬赞了。我只是个乡野丫头，哪里懂填词造句。哎呀，那边的柴火快烧完了，我去添一点。”
说着慌忙转身，往大锅走去，俯下身子，塞着柴火。她想借着火光演示自己脸上的绯红。
张妈妈见她穿着单薄的衣服，赶紧过去打发她：“姑娘，别再忙了。”
舒念娇倔强地说：“没事儿，张妈妈，我来帮你。”
小翠也在旁劝解道：“姑娘，你快进屋子里罢，这里风大。”说着伸手去将她拉起。
张妈妈板起脸：“姑娘，你再不听话，我可要告诉你娘。”
见她提到母亲，舒念娇只好作罢，依着她道：“好好好，我就回去。”
说着便对着院中的二人抱歉一笑，拉起丫头的手，款步往阴暗的屋子里走去。
李崇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院子中央的大锅，锅上冒起白色雾气，空气里散发出豆腐的香味。便好奇地问老婆婆：“张妈妈，这锅里煮着什么？”
“豆腐花。”
豆腐花？李崇乾心里一动，对着老婆婆道：“张妈妈，我们也想来一碗，不知张妈妈可愿意卖？”
“愿意愿意。”张妈妈说着，嘴角咧开，笑成了一朵花。
回去的路上，李崇乾和谢子玉还在讨论着舒念娇。
李崇乾道：“真是清秀绝伦。”
谢子玉点头，叹道：“不该没入乡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