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玉躺在床上,老睡不着,辗转反侧间,脑子里都是那个白衣少女和写在芦苇叶子上的佳句。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崇乾居然站在床头,将他摇醒。
他正奇怪李崇乾怎么进来的,刚要发问,却听见他叫道:“谢兄!谢兄!贵客来了。”
贵客?在哪里?
谢子玉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往门口一看。恍惚间看见一个女子款步向他走来,一身白衣,素净得像院子里的梨花。
待女子走近,他才看见女子的模样,一双水眸正直直地看着他,眼波流转,万千情思都被勾起。谢子玉怔了一下,没料到竟是舒念娇站在眼前。
她低了头,只是笑。
谢子玉双目一亮,眼底里闪着激动的光,顿觉喜出望外。
“你怎么来了?”谢子玉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舒念娇低头,对着他福了福,朱唇轻启:“我来看公子。”
谢子玉看出她眼里的关切,心里更是一热,拉她在床边坐下。二人谈了一些,他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不高兴。
“我走了!”她说着便起身往外边走。谢子玉急得赶紧下床来追她,却不料脚下踏空,一下子摔倒在地,惊出一身冷汗。
他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仍睡在床上,原来刚刚只是一场梦。
谢子玉只觉得睡意全无,于是披上衣服,踱步至窗边,顺手打开窗。
天边半轮新月,散发着清冷的光。月光如水,流泻在院子里。他忽然有些恍惚,脑中往事越发清晰。
九年前,他还住在一个叫溪镇的地方。他离开那里很久了,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片段。记忆深处,有一个名叫舒念娇的小姑娘。
他还记得,她每天会在街边的水井旁等他,她也是这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是笑起来眼底下有两个小小的漩涡。他最喜欢看她的小漩涡。
后来,因为一些不愉快,她和母亲一起离开了溪镇。她走得那天,他去送她。从颈上取出贴身带着的玉佩。那是一块小小的墨绿色的翡翠,是互相缠绕的两只玉鹌鹑。他将玉佩放在手心,将一只玉鹌鹑轻轻旋转,在转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后,恰好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缺口,他将这只玉鹌鹑轻轻一拧,两只鹌鹑就分开了。
其中一只留在了舒念娇的身边,作为他们曾经的友谊的见证。
从那以后,再见她是多久后的事情了?
大概过了五年吧。他记得,是在她和李崇乾将杨威救下之后。杨怙老相公请他二人去杨府。回来的路上,他路过垂花门,见她和母亲一起匆匆走过。不过是一瞥,他才恍然,她与他离得那么近,只不过一道垂花门而已。
他想得很好,来日方长,自己还是会有机会再去杨府拜访,也终究还是有机会再见到她的。谁料,天意弄人,他再次拜访,却听人说,府上再无舒小姐。杨府再也没有她的身影,他只见到了她的母亲。杨氏告诉他,舒念娇因为犯了错,被赶出了杨府,至于新的住处,她竟也不知道。那一日,他走出去的时候,阳光正好,他抬眼看天,还有些恍惚,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旧梦,这样好的日头,如何不能遇见她?
还好,穿过四年的时光,终于还是与她重逢了。他看了一眼天上的新月,暗自决定,待到天明,他将再去一趟。
“爷,夜凉,请上床休息。莫要伤了身子。”
张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略带了些担忧。一阵凉风起,谢子玉拉了拉衣襟,点头称是,转身朝着雕花大床走去。走到床边,脚上步子突然一顿。
“张三,你说我还有机会吗?”
张三心头一震:主子这是怎么了,怎的这般不自信?抬眼对上一双深沉的墨眼,往日无波无澜的眼里,此刻竟然有几分怯意。
“爷,你不必担心,只要舒小姐知道这些年你为她付出了那么多,自然会愿意跟着你。”
谢子玉摇头:“我不愿用这些来要挟她,我为她做的,都是我真心实意去做的,与她无关。我只愿她真心实意的接纳我,哪怕这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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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连绵顺着屋顶的破油布滴答落至窗前。舒念娇远远看见有人沿着小路朝着茅舍而来。难道是苏锦言?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猛烈地跳了几下,赶紧披了一件外衣就跑了出去。
身后张妈妈在喊着:“姑娘,外边凉,快进屋里去。”
舒念娇顾不得回头,奔了出去。待走近些,才看见那人的真容,原来是昨日来过的一个公子——谢子玉。
她这才注意到,谢子玉和苏锦言的身材颇为相似:都是高高瘦瘦,身形挺拔。她一直觉得苏锦言站在她身边的时候有种独特的气质,让她觉得格外的安心。
谢子玉看着奔向自己的舒念娇,心里涌起几分怜惜,忍不住伸手扶住了她。
舒念娇因为奔跑而面上泛起红润,看起来更添了几分娇媚。她喘着气,推开他伸出的手。看着面前的谢子玉,眼里却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失望。
不是他。苏锦言没有来。
谢子玉面上显出一丝尴尬,讪讪地缩回了手。
“谢公子,今日怎么过来了?”
谢子玉听出她声音里的淡漠,是拒人千里的淡漠。
“我……”他一时变得有些为难,差点失去了吐露真情的勇气。
见他如此模样,舒念娇心里也软了下来,暗暗腹诽:自己的情绪不好,却也不该随便迁怒他人。便缓和了语气道:“公子是来找我的吗?”
谢子玉见她面色缓和,暗暗松了一口气,答道:“是。”
“可有什么事?”
“我想……来尝尝张妈妈做的豆腐花。”
舒念娇嫣然一笑:“那有何难,公子里边请。”说着便带着谢子玉往院子里走。
老婆婆见是谢子玉,将他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觉得和姑娘格外般配,心想倒是一段好姻缘,高兴地招呼了一声:“公子,又来了。”
老婆婆看他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脸上也显出几分殷情。谢子玉总觉得她的话里有话,脸上一红,低声答了一声“是”。
舒念娇替他解围道:“张妈妈,公子是来尝尝你的豆腐花的。”
老婆婆听完开心地笑起来:“原来是为了豆腐花,老身这就给公子做。”说着就围着大锅忙活起来。
舒念娇跑过去要帮她的忙。
张妈妈还是像前一日那样拒绝了:“姑娘,你身子弱,就好生养着。”
舒念娇倔强地悄声说:“让我来吧,苏锦言最爱吃我做的豆腐花。”
苏锦言?听见这三个字,张妈妈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真是死心眼。”她素来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由着她,自己慢慢挪到桌边,在谢子玉身旁坐下,不住地问他家里的情况。
谢子玉都一一如实道来:“我本是南方人,来此地是为了求学。家中还有祖母,爹爹,和一个妹妹,祖上是为官的,家人期望我可以学成后回去,在仕途上有所作为。”
“南方的啊,那是陈国人吗?”老婆婆听完,好奇地问。
谢子玉点头:“正是陈国。”
老婆婆暗自思忖:这陈国倒是很富庶,就是有点太远了,姑娘要是嫁过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一趟。转念一想,这孩子看起来是个忠厚的人,如果能对姑娘好,倒是一桩好姻缘。
于是又试探地问了一句:“可有妻子?”
谢子玉老老实实地回答:“小生还未娶亲。”
张妈妈听了心里更加高兴,接着问:“可有意中人?”
谢子玉红了脸,道:“倒是有,却不知她意下如何?”
老婆婆见他总是偷偷看着舒念娇,心里早就明白了一切,更是欢喜无限。在心里盘算着这门亲事有多大的概率可以谈成。如果告诉给老相公的话,应该是会点头同意的吧。
不管怎么样,总是比跟苏家少爷在一起要好吧。想到这里,她也偏过头看了一眼舒念娇,这孩子正热火朝天的忙着。
谢子玉见她锅上锅下忙个不停,心里有些欢喜,转眼就将她之前的淡漠给忘了。
舒念娇拿起一个大碗放在厨台上,将盛好的一碗豆腐花端到桌上,放在谢子玉的面前。
谢子玉感激地谢了一声,拿起汤勺舀了一勺,吹了一口气。正欲品尝,却看见舒念娇正满脸期待地看着他,心里突然变得柔软起来。他将汤匙递给舒念娇道:“舒小姐,自己做的,先尝尝吧。”
刹那间,舒念娇与谢子玉的视线相交。只一刹那,舒念娇看出了他隐藏在眼底的深情,不觉怔了一下,她曾经幻想过,可以从苏锦言那里得到这样的深情。
舒念娇只出神了一下,随即就换上一副笑脸,推辞道:“既然是给你做的,公子还是快些尝尝吧,免得凉了就不香了。”
她的声音很轻柔,一字一句却是满满的拒绝。谢子玉知她不愿意,也不好勉强,只怪自己太过鲁莽。心里不禁笑起自己,竟然这么心急,就算她是以前的舒念娇,要重新接纳自己,怕是还要经过一段时日。
谢子玉一边吃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瞟着舒念娇。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停的在雨里穿梭,驻足门外张望。小翠见状,赶紧撑开一把油纸伞,跑到她的身边,帮她挡着雨。
他也是个通透的人,见此情景,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只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张妈妈紧张兮兮地看着舒念娇,不停地喊她回来:“姑娘,你身子向来单薄,这可使不得啊!”
舒念娇也只是充耳不闻。张妈妈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进屋去。
“这不是锦言的表姐吗?”
远处一个少女迈着好看的碎步走过来,丫鬟撑着竹伞紧随其后。透过汤碗上腾起的白色雾气,谢子玉远远看出那是个面容清秀的女子,肤如凝脂,面若桃花,鹅蛋型的脸,生得及其贵气。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宰相的女儿云泹,心里忽然好奇起来,她怎么会在这里。云泹一般都是放学后就由侍卫护送回家。今日出现在就宅院,显然是有些不寻常的。不知她这样曲尊迂贵,到底是为了哪般?
想起昨日里,张三对他说的,心里一沉,云泹难道是要寻舒念娇的麻烦?他的眼里多了几分戾气,若是她敢在他的眼皮下动舒念娇一根头发丝,他与她势不两立。
白色的雾气飘飘荡荡,氤氲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