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村外的山坡上,流萤漫天,墨云席卷,月落空山,风轻云淡。
皎洁的月光下,紫衣黑履的公子郎负手立于山巅,一脸沉寂。
风过树摇,一片落叶旋旋落下,落在听风的落拓青衫之上,愈加平添一分清雅。
听风轻轻拾起掉落在肩头的落叶。
那落叶已是极尽枯黄,无可抵抗地象征着生命的零落。
听风纤长的黑睫如清风入帘一般淡淡掀起,目光投向那比月光还要耀眼几分的紫衣公子郎,清淡如玉青石般的眸中隐隐有光闪烁摇摆,“你当真决定如此?”
那一袭紫衣立于山巅岿然未动,繁茂的大树上却已经轻盈跃下一身红影。
妩夭如一条软体花蛇攀上树干,将自己倚在树干上,极尽妩媚地向听风投以一笑,“哎哟,我说风大公子,你还真是不了解我们的暮大公子啊。龙悦山庄人人皆知,暮公子做的决定,何时还需要旁人质疑的?”
“听风多此一问,不过是怕紫暮日后留有悔恨罢了,你又在这里多嘴多舌。”
黑暗中,蓦然多出一个人的声音。
原来是一身黑衣的铁弈隐在了暗处,此刻看不惯妩夭一番冷嘲热讽的作态,故而不平出声。
“呵,那么你们可当真是多虑了。一起共事十二载,你们又何时见过我们的暮大公子做事后悔过的?”
“真要让他这样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同悔恨之类的词扯上干系,那也是他暮大公子叫别人悔不当初罢了。”调侃到要紧处,妩夭竟以袖掩口,一双勾人的凤眼里闪过浓浓的笑意,笑得不可抑制。
与妩夭的肆意调笑不同,听风和铁弈仍旧紧紧蹙着眉,只锁住那迎风俏立的紫暮的背影,眼里闪过深深的忧虑。
“妩夭说得对。”紫暮忽然回转身。
一双幽深不可测的眼在树下三人身上淡淡扫过,而后无波无澜地补充道:“从那时起,我便再没做过令自己后悔的事。后悔二字于我而言,从前既然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树下的三人闻言,忽然一阵缄默。
是了,自从紫暮开始被当做男司培养至今,十二年来,他之所以能从一棵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草成长为如今的寒山高树,皆是因为他早已将自己的躯体探入了无穷碧霄,永远只能令世人瞻仰,而无法动摇一二。
这样的他,从没有过悔恨,也不可能会有悔恨。
每一盘棋在开局之前,他早已在心中思虑好所有的可能,一旦开局,便如凌风横扫,所到之处,即便千军万马,也要俯首称臣。
所以,他做的事,从来没有过悔恨。因为,他不会输。
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的人,又怎么会有悔恨滋生?
三人默不言语,紫暮也不想再多加逗留。
“如若无旁的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待三人回应,便自顾自地分花拂柳而去。
清朗月色下,只余三人在原地,呆呆望着那一身紫衣渐渐隐没在疏影横斜间。
“对自己的妻主也能下得去手,自己的婚姻也能当做算筹,你们说,这人到底有没有心的?”
妩夭娇媚的声音又开始讥讽。
“五十步笑百步。”听风闻言白了他一眼。
妩夭当即就笑了,无赖似的坦然受之,“是是是,我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
铁弈已经自顾自地走开了,听风也不再同妩夭多做纠缠,快步跟上铁弈的步伐。
徒留妩夭的红衣在风中翻飞,语调纨绔,又恰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做我们这行的,十个里面九个都是没心没肺的,也是可怜啊,可怜……”
回到房间时,床榻上的人儿尚在酣睡之中。
紫暮走至床头,撩开床帐,将悬在挂钩间的干草香囊取下塞入袖中,而后径自回到地铺躺下。
袖中的香囊仍在泛着淡淡的香气。
这香气足以让程青一觉安眠到天明,不觉任何小微小动。
程青这一觉,又是睡到天光大亮。
思忖着早已过了晨读时间,吓得她立即从床上爬起来,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外,却见到程大娘弯着腰在院子里忙得满头大汗。
程青当时就愧疚不已,快步跑到程大娘跟前,拿过木架上的汗巾就为程大娘擦拭起汗来。
“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看着程大娘将一大摞拧干的熟白菜放进大木盆里,程青一脸不解。
“做辣白菜。”程大娘回过身去拿腌制材料,“有段时间没做了,也不知道做出来味道怎么样。”
“哦,所以那天我们买那么多白菜回来,就是为了做辣白菜啊?”
程青恍然大悟,呵呵笑道:“我还以为娘你买那么多白菜回来,要喂猪呢!”
“嘿!你这孩子,皮痒了是不是?这刚起床就满嘴冒炮!”程大娘扬起一只手来,作势要打。
程青偏头就要躲开,却被程大娘手中的一小块辣白菜所吸引,当时就凑上去衔住,在口里细细咀嚼了一番,脱口赞叹道:“好吃!”
“好吃吗?”程大娘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走,早顾不上气,也另撕了一块尝尝,觉得味道的确不错,当即就笑开了眼,“好吃就好,好吃就好。”
程青也笑了,“娘,自家吃讲究那么多干什么啊?不好吃也要吃的啊。”
“谁说这是自家吃的。”程大娘毫不留情地打击了程青的美好期望,“这是做好了要卖给酒楼做小菜的。”
“啊?娘你不是给我做的啊?”程青当即就沉了脸。
程大娘嗔了她一眼,“你想吃娘还不定做呢,又没有银子给我。”
程青啊了一声,气鼓了嘴,“娘,在你心里我居然没有银子重要吗?”
“是啊。”程大娘故意拖长了语调,“成天给我惹事的家伙,留在身边还给我气受,哪里比得上真金白银哦,可以让我吃饱穿暖。”
“娘,等我考中科举,做了大官,也可以让你吃饱穿暖,让你享福啊,您这样,目光也忒短浅了。”
程青在一旁愤愤不平地拆台。
程大娘闻言,笑得更欢了,“哟,你说的啊,你娘我就在家等着你中科举,做大官,八抬大轿来接我去享福啊。”
“娘你又笑我。”程青讪讪嘀咕道。
娘俩正闹得欢,程青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心绪不宁地环视了一下院子。没有看到心中所想,不免又是一阵心忧。
“娘,紫暮呢?”程青急急地蹲下问道。
程大娘抬头白了她一眼,“真是娶了夫郎忘了娘。”
“一大早上集市去了。”程大娘拖长了语调懒懒道。
“集市?”程青疑惑,“他去集市干嘛啊?”
“说是去卖香呢!”
程大娘忙着制菜,随口应道。
“卖香?”程青更加愕然了,“咱们家还做了香?”
程大娘笑了,“死丫头,咱们这粗笨的手脚哪里会做香啊?那是紫暮的手艺!”
“那他什么时候就做了香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成天跟着人家还是怎么着,总有你不知道的事吧,什么叫怎么你不知道。你这性子啊,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你还不是今天才知道你娘我要做辣白菜呢?”
程大娘一顿讽笑,说得程青面上发窘。
“那……我去找找他。”程青又帮程大娘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将汗巾挂在竹架上就往外走,边走边高声喊道:“娘,你要是累了就歇歇,等我回来再帮你一起做菜也是可以的!”
程大娘没有搭理,径自将手中新腌好的一兜辣白菜放进瓦罐里,边放边轻笑,“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脸上现出一丝宠溺的笑,摇摇头,真是小孩子气性。
西边集市里,一个新开的香粉摊位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听说这一位,可是能根据不同人的不同要求当场调出不同的香呢!”
“哟,这可奇了,我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欸,这一位,真这么牛?”
围观的人群里,老老少少皆在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然而那摊位后的摊主,却全程专注于手中的制香活动,对摊位周边的议论声充耳不闻。
程青赶到集市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不,或者说是见到了一副画。
画中有世情百态,市井人情,却独独只有那一身紫衣如玉生烟,映入眼帘。
许是被这许多人围绕摊位的阵仗吓到,程青快步疾走,拨开人群绕到紫暮身边。
“你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程青压低了嗓子在紫暮耳畔道。
“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出来会有多危险?”程青继续问道,语气焦急,略含责备。
“为何会有危险?”紫暮淡淡回问。
“因为……”
看着紫暮一双清如碧玉一般的眼,程青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程青愤愤在心里喊出声。
一个形貌昳丽的男子,单独一个人走在满满都是女人的街上,难道不危险吗?
简直就是羊入虎口啊。
特别是……
你看看现在摊位前,上到七旬老太,下到梳双髻的小丫头,全都眼巴巴地望着你,恨不得下一刻就扑上来将你吃干抹净!
简直是危机四伏啊!你还问我为何会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