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的时候,徐岩沉吟半天望了眼天色,才准备回房。
“将军,太子后日的狩猎,不然属下代为前去?”
徐亭在他即将出门之际蓦然开口,脸上是笃定的神色。
徐岩听他这么说,面不改色,沉声骂他一句,才又道:“太子?呵,不过是想借狩猎刺激京师中守将的战欲。”
他背身而立,魁梧的身材在月影下傲然挺拔,徐亭不过脑袋抽筋随口一问。
“我们无家无业的,不像将军要顾及大家小家。”
怀亭和怀民本是街上乞讨的,从小不知父母是何人,比怀恩还惨,但是徐岩却毫不在乎他们的出身,甚至各尽其用一路跟随。
这些年来,他营造的弑杀形象不过是徐家的权宜之计。功高盖主历来为天家所忌惮,就好比镇南王和晟王,都是权王,势力滔天,一个把握不好就威胁到皇权。
徐家只有徐岩父亲徐淳做大,但十年前便已交了兵权,徐冲也一直没实权,眼下颇有微信的,只有镇南王和徐岩。
云珂坐在灯下缝补,她这些日子关在房里当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为了传说中的深闺妇人,徐勤也不去学里,每日夫子来授业完毕便跑到她这里讨吃喝,她也忙个不停。而家里的生意,她也不消吩咐,冯大掌柜自然比她还明白时局,这点她倒不在乎。
不过有件事却不得不搁置了,那就是李云萍的亲事。
翠喜有些愤愤难平:“这下三小姐估计要拍手叫好了,我还打算看跟姑娘去参见她成亲的宴席呢。”
“端看各人造化了。”翠芝坐在下首一边穿针一边幽然说道。
翠芝心底善良的有些软弱了,对于屡次陷云珂于死地的人,翠喜巴不得李云萍下场凄惨。她哼了下:“那也太便宜了她。”
三个人正说着,门却被推开,看到门口的那抹高大的身影,两人低头见礼。
徐岩点了下头,先去隔壁洗了手,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云珂,她低垂着头仔细地缝合着。
“是什么?”
身边的被子一沉,低沉清越的男声便一起传过来。
云珂唇角微动,下针的手势却没停,徐岩凑近才发现是荷包的样子,湖绿色的水面上,一个半黄半蓝的鸟浮在上面。
徐岩见她水眸里的笑意,忽而皱眉,更不懂那鸟是何物了。
“是个杂毛的小鸭子。”说完云珂自己都“噗嗤”一声笑了,她也很是无语。
“鸭子?”徐岩凝神细看,那轮廓倒像,可颜色也委实怪了。思及她这个荷包的样式比之前送自己的更用心,他竟有丝愁绪,想也不想地继续问,“绣给谁的?”
瓮声瓮气的,云珂不由睨她一眼,杏眼微眯,眼尾一点点上调,带点俏皮的妩媚和娇嗔,徐岩的一颗心都酥了,但心里却更吃味了。
他的表情看在云珂眼里,简直和徐勤委屈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当下细细打量他,其实要不是他太过冷硬沉肃,五官和徐勤倒是有六七分像的,只不过徐勤同母亲一般白,徐岩和父亲一样是干爽的小麦色。也许是相处时日久了,或者是知道他便是早年救自己的人,云珂对他也没多少惧意,竟觉得他其实也俊朗好看的。
这么一想她脸就红了,忍住了笑意,低头继续绣着。
徐岩原本和她脉脉对视,还没看够她剪剪双瞳,更没看够她娇羞的神态,心里不上不下的,索性握住她忙碌的手,哑然说道:“莫要再绣了。”
顿了下,他脸色有些抑郁,又道:“别熬坏了眼睛。”
云珂轻笑道:“赶在后天绣完,要不团子天天跟着我要。”
徐勤已经有过一只荷包了,也是她绣的芙蓉树,正在盛放的芙蓉,底下还有两朵落下的花瓣,想来她是极喜欢芙蓉的。对了,怀恩说过,沈之安也喜欢那个夏天时满天飞的东西,说花不是花说树不是树的,还叫什么夫妻树,他心里更憋闷,只觉堵的胸口更压抑难言。
被他骤然加重的力道捏的有点痛意,云珂才发现他的怒气,不过他捏过便松开了。她心下一紧,却也没多想,以为他嫌自己不爱惜身体,便将东西收妥,两人早早安歇。
谁知在她准备熄灯的时候,徐岩却收拾起东西来,煞有介事地把官袍放在柜子最里层,最后拿出一件软甲和护具来。
只是……云珂看到护具上有两处已经磨损,暗道他的粗心,下意识地问他:“不缝一缝吗?”
绿柳是怎么照顾他的呢?便是下人也极少穿这样的衣服的。
徐岩听了她的话,刚毅的脸闪过羞窘,云珂见此再度拿出针线,柔声唤他:“拿过来我缝缝。”
云珂左右翻弄了下,才觉得军衣果然不是谁都能缝的,线也是特制的,这布看着薄薄一层,但十分硬挺,忽然犯了难。
“没有替换的?普通的布也没用呢。”
徐岩这才反应过来,忙去外院借东西,压根没有大晚上打扰人家的困扰。
等他拿回来的时候,云珂已经把磨坏的地方都拆开,拿手在那比量。
终于缝完,云珂的手完全酸了,甩甩手靠在床头,忽然想问他要做什么,又不是战衣,难道又有什么事不成。
“太子要准备狩猎。”
云珂眼波一转,担忧地望着他:“万事小心。”
她也帮不上忙,只有叮嘱他注意些吧。
徐岩心里一暖,声音也低柔几分:“没事的,放心。”
想了又想,他忽然伸手将她细白的小手握住,看到上面浅浅的痕迹,眉峰狠狠一皱,当即决定以后不用她为自己缝缝补补了,还是交给顺义好些,虽然他隐隐有些失落。
云珂看清了他黑眸中的自责,轻声道:“这两日赶工所致。”然后欲抽出手,徐岩自然攥住不放。
“给你看样东西。”
云珂诱哄,徐岩不解其意,但也听话的放开了。只见她从床头柜子最上一层拿出一个小东西,搁置在手心里的时候他眼眸里都是笑意。
一只褐色的荷包。
丰收节那日,徐岩不甚把荷包染了血,云珂洗了半天都皱巴巴的,所以前两天才绣好,徐勤正是看到这个荷包才嚷嚷着也要换新的。
不过看到同样的芙蓉树,徐岩眼里的兴奋忽然淡了几分。
云珂有丝失落:“我完全是凭自己喜欢来的,抱歉,忘了问你。”
听到她的道歉,徐岩更烦躁了,喉咙转动几下,最终粗嘎地问出声:“为何喜欢芙蓉树?”
他还想问她,为什么也喜欢竹子,喜欢茶,难道真的是爱屋及乌吗。可是他心里酸酸涩涩的,素来顶天立地的人,竟然不敢问。
云珂微讶,不过很快就轻笑道:“起初是因为有人喜欢,才跟着喜欢。”
话已至此,徐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极力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怅然,眼神已经清冷。
却听她叹口气,继续道:“可是后来才明白,天下间的东西,不是因为谁喜欢才存在的。芙蓉树也称夫妻树,可是它真能象征长长久久么,不过是人们的美好愿景罢了。其实人们往往忽略,它入药的功效呢。母亲更是喜欢它能驱虫,院子里便统统种上,现在都成参天大树了。”
说到最后她脸上已是孺慕之意,徐岩望着她仅着外衫,皱眉命她上榻,忽而觉得心中的不自在,于她的轻声细语里缓缓化解。
过两日若晟王一直不动作,他有必要带她回趟娘家。李家只有护卫,不像徐家,还有他外院的一干武将,里里外外水泄不通,战事若真起来,也可以暂时抵御一二。
狩猎回来隔天,他便和云珂说了。
其实说是去狩猎,不过是在马场外围打了几只小鹿和野山羊,马场能有什么危险,徐岩对太子的胆色嗤之以鼻,但特殊时期太子也不过想探探大伙的底罢了。京中大半的官员都去了,除了真的老弱病残身体不适的。
云珂却摇头:“我知你是好心,可是父母亲未必肯来。”
她所料不错,李耀明夫妇果真是不赞成的。李耀明虽然担心,但也觉得一时不一定会短兵相接,京城百年来很少被牵涉到战乱当中,他认为女婿有些小题大做。
徐岩自然是真的担心,京城虽是天子脚下,但万一晟王硬闯,不定多少普通百姓会遭殃,除了王公贵族允许京中兵士护卫的,诸如李府这样的官宦之家,养的护院也不堪大用。
“岳父听小婿一言。”徐岩皱眉,拉拉云珂的手,云珂无奈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这么执意,却也由着他说话。
“我晚上便派一队亲兵,平日宿在院里,直至无事方撤走。晟王殿下野心勃勃,而且颇负战功,眼下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徐岩过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知道晟王一旦杀将起来,肯定会血洗京城的。那些拥立太子的首当其冲。李耀辉最近和太子来往密切,怕已在对方眼线之中了。
李耀明被他说动,也难得他一片心,当即应允,李耀辉那里自然更无二话,反而对徐岩一番感谢。
云珂外祖父那里也不用担心,自家的镖师武师便能独当一面。
一时间,京城人人自危,更觉大战一触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