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华镇守边关南境,常有忙不过来的事——边关山野丛林不少,贼寇流匪盘踞居深,总有一处顾得另一处顾不得的境况出现。
于是,年少时的邵敏没少和自己的好兄弟胖子一起干偷鸡摸狗的事。
邵敏很想自豪地宣告天下说,偷鸡摸狗没什么不好。她虽然是个女儿身却有着一身血胆,三更半夜和几个拳脚功夫还算可以的人摸进深山老林里,盗了不少贼窝里的粮草。
尽管事后邵华把她狗血淋头般训了一遍,但盘踞在山野最深的贼寇闹了粮荒,不久,就出山服了法。
邵敏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心虚”这个词。
带领她“偷鸡摸狗”的正主胖子问她:“敏敏,你跟我干这事时心不心虚?”
她那时微微侧着脑袋,冥思苦想了良久。因不解何为心虚,便傻傻地反问了胖子一句:“心虚能使人进步吗?”
胖子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膀,义正言辞地对她说:“不能,所以敏敏,以后你做什么都要无所畏惧。”
是以,在胖子这无谓高尚又乐观精神的熏陶下,邵敏的性格最大的特点不是纯真,而是率性。她所有的爱憎分明,几乎都是由着胖子给惯出来的。
来到帝都三年有余,邵敏虽然只在市井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没同邵华见过什么高官权贵,却也能将该认识的人一个不落下地认识全。
原因很简单,高官权贵年龄跟她相差太大,她是压根没有放心思在上面打什么交道,但高官权贵的子孙就不一样了。
帝都的权臣不少,官二代和官三代自然也是不少的。皇城脚下,权臣相争,虚与委蛇。只要杀伐之事闹得不甚大,在天子面前过不了光,私底下要怎么斗都可以。如此,官二代和官三代就冒出头来斗了。
斗的方式自古以来无非那么几种:吃、喝、嫖、赌、抢、打、逃,于是市井之中将斗得厉害的称作“纨绔子弟”。
刚到帝都的邵敏借着胖子不知上哪弄来送她的人皮面具,易了容,在帝都里开了个专门供人听曲的扶秀楼。
扶秀楼开张的时候,有看不过眼的官二代过来砸场,她一个不小心抽了身旁的椅子把人给打了个狗血淋头。就这样,她以一个扶秀楼少东家“闵敏”的身份拔了纨绔子弟的头筹。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混迹市井中没少打架和逃命。
所以,这三年来,“闵敏”的名头在帝都里还算响亮,但她本尊“邵敏”的名头却是不怎么深入人心的。
顶多,夺嫡党派为了拉拢她亲爹的时候会想起,噢,武义侯邵华还有那么一位羞涩闺中足不出户的千金。至于这位千金的喜好如何,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娶到她就可以了。
为此,邵敏还特别严肃地问过邵华:“爹,我就这样不见人真的可以吗?”
邵华用一脸“你只要在外面不要闹得太过,想怎么样就怎样”的表情看着她,邵敏才算真正相信,她有个后台这么硬的亲爹在,本尊的名头不响亮也是可行的。
不过,完全不遂她心愿的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这一天,她打定主意不易容到街上逛逛的时候,冤家路窄就逢着了旧时的这么些故人——帝都的纨绔子弟。
其实她自打两年前生病后就不太关心这街头霸王的宝座是轮着谁来坐了,所以当一个穿得人模狗样的白衣贵公子当街拦住她的去路时,邵敏还是难得的愣了愣神。
“美人,小爷能保你一生荣华富贵,跟爷走吧!”白衣贵公子露出白牙,用自以为极其动人的语气开口跟她说话。
街边来往的行人不少因为他说的这话驻足停留,看戏的有,唏嘘的有。其实帝都最不少这样薄凉无情又八卦的寻常百姓,但没人管得着。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句话简直是千古至理名言。
很多时候,有些人能平安的当个看客总比得罪了家世背景恐怖的人好。邵敏以商户出身的“闵敏”身份来体验过其中辛酸,所以,她压根没想怪这些无权的人。
白衣公子的随从围在她的四周,见白衣贵公子面露喜色,不禁吹着口哨。
阳光斜斜,绕过微耸楼角照在邵敏身上、脸上,似乎还有余晖落在了她的眼睛里。
她有一阵子恍惚,闭了闭眼睛,好像忆起两年前自己做纨绔子弟的场景。
其实,她也有不少以“美人”两字为例的开场白。在吃茶听戏见着同龄美人的时候,她也总是赏心悦目地调侃人家一句:“美人,要不要小爷陪你一起聊聊天谈谈人生啊?”
当然,大多的官家千金听了都会羞红脸逃离自己。自然地,也有小部分人看上了她的“俊逸”,对她暗许芳心。
直至今日,邵敏才真正晓得,能将“纨绔”两字的精髓发挥到淋漓尽致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眼前眸中带着色欲的人。每每自以为身份高贵的滥人,在人前总能这般道貌岸然,施以言辞戏谑甚至为非作歹。
邵敏睁开眼睛,白衣公子仍在笑吟吟等着她的答复。像怕她不愿似的,左手摇摇扇子,右手就朝她放在身侧的左手手背摸了一把,调戏似地,轻轻地摸了一把。
她好笑,看着白字公子那养尊处优节骨分明的手问,“公子,你觉得我很美么?”
“美,自然是美!美人,你从了我,我让你当我小妾,宠你一生,永不负你!”
说着,他一个熊抱扑了过来。
邵敏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侧身避开,他扑了个空。
四周隐隐响起嘲笑声,白衣公子回身,羞怒,眉头皱得老深:“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爷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
“嗯,是我的福气,所以……”
她故意“所以”不出下文,眸波婉转,盯着色心渐显的白衣公子。白衣公子搓搓手,紧紧盯着她问,“所以什么?”
他慢慢地挪步,一点一点靠近她。
她盯着他,浅浅笑着,不知魅惑了多少人。
就在白衣公子距她半步之远时,邵敏从自己的袖袋中摸出了一把匕首。森白匕刃,逆着阳光只来得及让除她以外的人惊愣就已经抵上了男子的喉间。
这把匕首有着很漂亮的手柄,手柄镶着几颗宝石。这是邵敏那已故的娘亲送给她的生辰礼物,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她用来防身。可是这把匕首……
“公子,你知不知道,我这把匕首可从未见过血?”
“你、你、你想干什么?”
无论是调戏她的人的随从,还是原本驻足围观的群众,皆为这一刻倒吸一口凉气,目瞪口呆。
世风日下,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明晃晃地动刀子?
是不要命了,还是真的不要命了?
邵敏的柳眉挑了挑,玩火似的杏眸子亮了亮,她看着面色已有些难看的人轻声道:“你居然问我、我想干什么?”
手腕微微使劲,匕刃划破了一点男子喉间的皮肤。白衣男子吓得不顾形象大叫起来,却因她左手紧拽着他的衣服而让得他除了动嘴外不敢动弹。
“你这个疯子,你想干什么?”
“呵呵,”她侧了侧头,脸上的表情是那般的明艳。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声音浅浅的,带着魅惑,“我啊,只不过是想知道,你是想要我,还是想要命罢了。”
“你,自然是你。”男子被魅惑住,下意识脱口而出。话落,脑子清醒,在邵敏的手腕又使劲的情况下,他感受到了喉间那划破的地方有温热的东西顺着他肌肤的纹路往下流,他喉间一哑,脑中一个“血”字闪过,这人就腿软跪地了。
所有人再一次呆住了,似乎真没想到,邵敏真敢动刀。
白衣公子的随从想上前阻止,又怕不小心激怒邵敏,让得自家的主子受的伤更重。于是,除了白衣公子尚且还能胡言乱语大放厥词两句,在场的其他人几乎鸦雀无声。
帝都的纨绔子弟,其实鲜少见血,能争霸的,除了拼爹拼靠山外,真真拼的就是他们随从的打架能力了。大多纨绔子弟,嘴上的功夫不错,动手的能力确实不怎样。欺软怕硬,实在贱骨头一个。
邵敏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将右手的匕首往下沉了沉。没想到匕首还没挨近那人,就把那人吓得虚张声势:“大胆!你知不知道小爷是谁?居然敢如此对小爷!”
其实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呢?
出来混的,迟早要还。
邵敏眸波微转,低下眼睑顽劣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既然如此说起这话了,我想你就有必要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谁?”白衣公子下意识问。
三月的春风吹过,她的墨发舞了舞。或许是她姿态过于安逸的关系,当她弯下腰身,用左手挑起白衣公子的下巴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屏住了呼吸,石化了一般。
在极其静谧的空间里,邵敏的嗓音轻轻响起,她说:“我姓邵,单名一个敏字。好巧不巧,我爹爹正是西街角将军府的武义侯。”
“武义侯!她居然是武义侯的千金!”
“天哪,武义侯的千金竟然敢打谢家的小侯爷!”
……
话落,邵敏不管旁人如何议论,也不管今日之事传开后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她直起身,将匕首收好后,拍了拍手,嘴角钳着淡淡笑意,提步穿过尚且还有些石化的人群。
重重人海,自觉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这些人的眼神中,有带着敬畏的,有带着呆滞的,也有带着嫌事闹得不够大的。
不过,邵敏对这些都不太在意。在这个世界上,能让她在意的人和事真的很少,不过是那么几个人和那么两三桩心事而已。
再说了,今日就算她不动手吓唬这个人言中的“谢家小侯爷”,来日邵阳晓得了也会找机会替她报这个仇的。
人行道尽,邵敏不由得慢慢止步。有一蓝衣男子,容颜精致,姿态风华,突兀站在过道尽头。他负着双手,腰身玉立,一双英气的剑眉下是好看的星眸子。他的星眸中,映着邵敏的脸。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邵敏。
在邵敏疑惑着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是谁的时候,石化的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带着惊喜声喊了一句:“天啊,居然是元平王爷!”
“元平王爷?我的天,他好帅!”
“元平王爷怎么会出现在这?”
“……”
人声吵杂,议论纷纷。